」
12
珍兒姐姐含笑走了。
這一走,是永別,我知她再不會入夢。
冬夜里,我起身推窗,兀地看見一場飛雪正飄飄灑灑。
那鵝毛般的雪花,翩翩然落在橋梁的欄桿上,樓閣的飛檐上,我窗前的廊廡上。
那一夜,我于窗前立了很久,流干了我這一生所有的眼淚。
年近歲末,貪婪狡詐的西夏人屢屢在秦鳳路生事,當地的老百姓苦不堪言。
朝中主和派和主戰派在文德殿上吵得臉紅脖子粗,官家卻遲遲沒有決斷。
一日,盧璟又喝醉了,在雪珍樓的雅間里他一直自正午睡到了三更,醒過來后,整個人都抑郁寡歡,憂心忡忡。
我懊惱又心疼地給他喂了一盞醒酒茶,忍不住出言罵他。
「你這人,真是狗改不了吃屎,酒就那麼好喝?」
他任我胡亂地用帕子給他擦完臉,隨即目露兇光惡狠狠道:「西夏狗賊屢殺我大趙百姓,我恨不得啖其肉、折其骨、斷其筋、飲其血!縱死也追其到陰曹地府,將其大卸八塊挫骨揚灰!」
「我也痛恨西夏狗,既是這樣,你何不請命隨軍一起去秦鳳路呢?我今兒聽樞密副使陳家的小娘子說官家已然應允出兵了。」
盧璟黯然地搖搖頭:「我盧家有祖訓,子孫不得建功立業,免日后生性命之憂。」
「還有這樣的祖宗?」
「你不懂,只因——」他握起我的手,斜倚在羅漢榻上嘆著氣問我,「你可聽說過柴氏?其實,我祖上姓柴,不姓盧。」
「柴氏?」我登時大駭,「是那個被太祖賜予丹書鐵券的柴氏嗎?」
在大趙,誰人不知柴氏?
想當初,柴世宗在位時,趙氏不過是他殿前的都點檢。
后來柴世宗晏駕,稚子登基,趙氏便在眾人擁立下奪了柴氏的江山皇位。
不過趙太祖念及柴氏的恩德,不忍加害柴氏后裔,因此特賜了丹書鐵券,上書:「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,縱謀逆,罪及自身,不刑于鬧市,不連坐支屬。」
可是,自太祖之后,柴氏的幾個子孫仍接連暴斃身亡,只有幼子被上將軍盧琰冒死收為義子,并改名為盧璇。
原來,盧璟便是盧璇的后世子孫啊,怪不得——
「我祖上恐后世子孫木秀于林,再遭屠戮,便只允我們富貴,不許我們建功。我雖自幼習武,心懷報國之志,卻礙于祖訓,不得不眼睜睜任虎狼食我百姓、擾我江山。小環,世人皆贊我俠義心腸,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,除了散錢,我真真是什麼都做不了。」
一個九尺高的漢子,素日那般勇猛神威,可說到此處,他竟悲從中來,兩股熱淚滾滾而下。
我任他抱著哭了一會兒,待他冷靜下來,我開口緩緩道:「我娘十九時死了,我爹二十歲時死了,珍兒姐姐也不過活了十五年。」
「我知道,你的身世很苦。」
我一拳頭狠狠捶在他的肩膀上:「狗屁!我是想說人人都得死!」
「我承認你家祖宗的擔憂確實有道理,但如今世道不同了。當今官家是個少有的寬仁之君,秦王與你也是莫逆之交,一百多年都過去了,難道皇室還能盯著你們柴家不放?你今年也二十一歲了吧,已經比我爹娘和珍兒姐姐都活得久了,不虧!這一生若能縱馬沙場真真正正地暢快一回,縱是死了,亦強過在暗室借酒澆愁窩窩囊囊。
」
「我在石州長大,自小見慣了西夏人殺人劫貨,連我娘都是為西夏人所殺,我若是你,早就違背祖訓投軍去了,大不了等我死了到陰曹地府里去給祖宗磕頭賠罪。我今日這話說得難聽,也知道三言兩語不能將你輕易說動,但我真的不愿見你總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樣,我愿你安康,愿你如意,愿你不辜負自己。」
「你若真心敬重祖宗,就該像當年的柴世宗那樣,征戰八方、抵御蠻夷,那才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。」
我是個粗人,不懂什麼大道理,我只知道堂堂九尺男子漢,于家應是頂梁柱,于國亦該是護城墻,而不是每日矯情兮兮地去喝什麼狗屁酒!
「小環——」冬日雪窗前,盧璟被我這一席話震驚到目瞪口呆。
他死死地盯住我,猛然一把將我抱進懷里,「笳鼓動、取長纓,劍吼立奇功。小環,多謝你罵醒了我。」
熙春六年春,樞密副使陳守貞率一萬精兵赴秦鳳路平亂,身為昭武校尉的盧璟亦在行伍之中。
出征那日,我和眾人一起為他送行。
汴京城門外,沒有依依惜別,沒有離情繾綣,有的只是金甲豪邁,歌酒慷慨。
那一日,盧璟穿著一身玄色戎裝,弓背霞明劍照霜,銀鞍白馬度春風,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奕奕神采。
保家衛國的漢子才是真兒郎,這比平素他在汴京城里一擲千金可迷人多了。
汴京三月,春柳迢迢,風聲嘹亮。
他和將士們腳步鏗鏘地漸行漸遠,望著他的背影,裊娘在我身旁使勁擰起手帕,滿臉的恨鐵不成鋼。
「你這個呆子,沒得手就讓他去投軍,真真是急死人了。
」
13
盧璟出征之后,我把佛留送進了汴京有名的梧桐書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