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爹爹就是雪天被困,此后再也沒了消息。
我給菩薩磕頭。
求她保佑我哥哥平平安安,信女愿折壽相抵。
27
青煙繚繞里,我看見周嬤嬤也來了小佛堂,隔著一重重簾幕,她沒看見我。
她輕手輕腳跪在佛前,低聲哭訴。
「佛祖,信女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。
「夫人要我放印子錢,我去了,她就愿放我一家的奴籍。
「我不去,她就要將我孫子小石頭送進宮當太監,我沒法子,我沒法子。
「殺了人、損陰德的事,就讓我一人背了吧……」
怪不得她每日愁眉苦臉。
原來是做這等入刑之事。
盤剝放貸,魚肉百姓,利率有百十倍。
借一枚錢,利滾利的,一月得還十多枚。
一家還不上,便有地痞流氓蜂擁而至,逼得百姓賣兒鬻女,更有甚者,打死欠債者的兒女,用來配冥婚。
主家的錢收了上來,地痞無賴們吃得也飽了,只有百姓,家破人亡。
我們黃家村,就有一戶人家還不上錢。
被活生生剜了心。
他一雙兒女要被賣走時。
我爺爺帶著全族人,拿著鐵掀鋤頭,趕跑這幫地痞流氓,救下兩個孩子。
「這幫賤民,你們等著!
「咱們背后的主子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你們,老東西,先搞死你家!」
地痞流氓罵罵咧咧,鼠竄而去。
那些話,誰也沒放在心上。貴人垂云端,怎會親自下凡踩一腳泥洼里的農人?用爺爺的話說,這是拉大旗做虎皮。
兩個孩子說。
他家給娘買藥的錢被搶走,爹爹無奈,才去借印子錢。
爺爺當時就明白了。
「搶錢的和借錢的,恐怕是一伙人。
「快過年了,放貸的主子要吃肉,打手也得喝口熱湯,咱們平頭老百姓,就是人家眼里待宰的豬玀啊!」
他老淚縱橫,嚴厲告誡眾人。
「以后誰家有了困難,族里能幫襯的先幫襯,不能的就大伙籌錢,這印子錢萬萬沾不得!
「誰碰了,我就打斷他的腿!
「到那時,別怪我老頭子不講情面、壞了和氣。」
爺爺是公正無私的村長,回到家里,又成了偏心的老爺子。
他叫爹爹代表一大家子出錢,厚葬了那被剜心的苦人,又籌錢把兩個孩子送進城里做木匠學徒。
所花的錢,是爹爹打了一個一個獐子賣的,只為將我送去女學。
爺爺是不贊同的。
「有那錢攢著,給族里出息的兒郎用,中個秀才比什麼都強。」
奶奶也咧著嘴罵。
「可憐我鳳兒小丫頭,什麼都沒有,老大,你怎麼不說也送她去女學,她也叫你一聲伯父,你也擔著做父親的職責呢!」
我最終沒上成女學。
也沒了家。
我現在回想。
當年全村被屠。
恐怕跟這幫放貸的無賴少不了干系。
他們前腳剛走,第二個月,黃家村就沒了。
我們黃家村地處平安州,這地界有大軍屯糧,從來沒有過土匪鬧事。
我爹爹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獵戶,身手矯健,在周邊山林穿梭自如。
他也從未遇見過山匪。
我緊緊攥著手中的一把香,看周嬤嬤磕頭。
她黑黢黢的影子在地上爬行,頭上金釵蜿蜒如千足蜈蚣,爬上我逐漸戰栗的脊柱。
她說——殺了人……
殺了人……
殺了人……
殺我全家的。
是不是也是這種放印子錢的貴人?
28
隔天見到周嬤嬤,她衣著愈發華麗。
聽說是夫人賞了名貴綢緞,令人親自給她量體裁衣,又把她小孫子接進院子長住,讓她祖孫團聚。
人人夸夫人仁慈。
可是,再名貴的綢緞也遮不住周嬤嬤的憔悴。
她眼下烏青,眼神里全是哀懇。
「鶯兒,你聰明又心細,替我照看小石頭。
「別讓他去水邊,別去沒人的地方……就老老實實地,待在一眼就能看見的人堆里……」
那些地方。
悄無聲息死個孩子,實在是很容易的事。
她聲音已帶哭腔。
我握住她手。
「大娘您放心,您當差忙時,我就把小石頭帶在身邊,一刻不離開。」
兔死狗烹。
鳥盡弓藏。
周嬤嬤是家生子,又幫著夫人殺人放貸,算得上是夫人心腹。
事未竟。
夫人轉眼就準備除掉她,未免使人心涼。
吳嬤嬤的死,也沒那麼簡單。
她也幫夫人放印子錢,她藏著真假賬本和夫人的私人物品,意在要挾,作保命之用。
我和周嬤嬤遞上真賬簿。
未必不是夫人刻意漏了這條尾巴,以找到正當理由除掉吳嬤嬤。
私吞財物,只是一個拿得上臺面的幌子。真實原因一旦上秤,所費的就不是吳嬤嬤一家之命了。
夫人實在是佛口蛇心,連自己的陪房都用了就扔,更何況只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周嬤嬤。
吳嬤嬤的命不值錢。
周嬤嬤的命不值錢。
那麼。
我一個二等丫鬟的命,恐怕更不值錢。
我也看過那真假賬本。
我也在夫人心里的生死簿上。
一下子四肢發寒。
周嬤嬤死后。
夫人也不會容我活著的,斬草要除根,就像吳嬤嬤一家,上到老母,下到稚子,全被打死了扔到亂葬崗。
我定定地看向北方,那里有大雪紛飛,有我僅剩的親人。
我得活著。
我得往上爬。
年夜飯時,老太君有意要我過去伺候,她讓大丫鬟弄晴考察我的品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