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1
弄晴在老太君面前提起我。
「您還記得那個小丫頭黃鶯兒嗎?
「出落得又好看了,一手簪花小楷,佛經也抄得好,放在外頭院子里,多少嬤嬤都想讓她做媳婦呢!」
老太君果然起了興趣。
「人老了,這丫頭我忘了是誰。
「不過,她佛經抄得好,想必是一個心靜又虔誠的孩子。」
白秀秀正如往常一樣泡茶,她笑著接上。
「我也曉得鶯兒姑娘,她有個妹妹,一直小孩子氣,去年冬天又病了,是鶯兒一直照料著,硬生生把個人從閻王爺手里搶了回來。
「老祖宗說得是,會抄佛經的人,心也虔誠。」
兩人一唱一和。
老太君當場便定下,讓我來她院子里伺候。
32
我心里松了口氣。
便去大廚房找周嬤嬤,把手頭的活交接給她。小石頭纏著我,要去喂貓。
他好幾天不出屋子,快憋壞了。
我便提著幾條油炸小黃魚,帶他來花叢里找大白。
「喵嗚,喵嗚。」
大白鼻子靈得很,一下子跳了出來,圍著小黃魚又舔又啃。
它脖子上掛了一個小金蓮蓬,實心的,很沉。
「大白,這是誰給你的哦?」
我一邊給它順毛,一邊同它嘀嘀咕咕。
小石頭蹲在旁邊,滿眼都是星星。
「鶯兒姑娘,原來是你把我的踏雪照顧得這麼好。」
花叢后閃身出來一個紅衣男子。
是小公爺。
他眼睛發亮,像水塘里兩顆鵝卵石一樣,清澈溫涼。那身紅衣越發顯得他意氣風發,少年風流。
我拉著小石頭,起來行禮。
「奴婢這就告退,不打擾小公爺的雅興。」
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又一寸一寸地丈量我,不帶狎昵之情,只有出于對美的欣賞。
正是這種賞玩,讓我覺得我不是個人。
只是個木雕泥塑的大阿福娃娃。
使我心里發寒。
他沒有出言阻攔。
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。
轉過花叢后,隔著青綠的灌木,我悄悄回望一眼。
見他臉上并無生氣。
只有淡淡的悵惘。
大白圍著他腳邊轉來轉去。
他彎腰撈起大白,抱在懷里。
輕言細語道:
「你的眼光倒是隨我,也喜歡鶯兒姑娘。
「踏雪,她這麼喜歡你,怎麼這麼怕我呢?
「我是什麼洪水猛獸嗎?
「這府上沒有姑娘不喜歡我,她卻不喜歡,真有意思。」
如弄晴所說,他是一個對美很溫柔的人。
他身后鋪開了大紅大紫的夕陽,日頭把所有綠色灌木烘烤出一種清香,淡淡的青煙里,金紫交錯的少年抱著白貓,長身玉立,眉頭微垂。
是一幅很美的景致。
我看他。
同他看我一樣。
只有欣賞,并無愛戀。
他的靠近,對我來說確實是吃人的洪水猛獸。
33
大白叫踏雪,是小公爺散養的貓。
因為他說。
「萬物天生天養,最愛自由。
「我困在這世家大族里,已是定數,何苦叫我心愛的踏雪也這般呢?
「我給它最大的祝福,就是自由。」
知道大白有人照顧后,我不再去看它。
小石頭不高興了好幾天,我做了一只布偶小貓,才慢慢哄得他眉開眼笑,不再叫嚷著要出去。
周嬤嬤好像越來越忙。
我已經很久不見她。
只是收到了她送過來的一包銀子。
府上讓我感覺越來越危險。
唯一值得開心的是。
秀秀傳來了好消息。
她阿爹活著從戰場上回來了,還帶回遼東韃子的布防圖。
立下這樣大的戰功。
朝廷封他為鎮北將軍,統領遼東軍事,麾下有幾十萬兵馬。
就連賦閑在家的國公爺,都熱絡地派人去遼東送禮,一筐一筐的珍珠,一箱子一箱子的金條,端的是珍珠如土金如鐵。
秀秀也不再是國公府上的窮親戚。
老太君不再讓她烹茶。
夫人不再說讓她做貴妾。
就連宮里被貶為德嬪的大小姐,都巴巴地派小太監來送一對紅玉鴛鴦佩,說一只給小公爺,一只給白家大小姐,他們是青梅竹馬、佳偶天成。
唯一沒變的是小公爺。
他依舊淡淡的,拱手跟秀秀道喜。
「比起朝中這些尸位素餐之材、比起我父這些空受世恩的勛貴,白家世伯實乃英雄!」
秀秀跟我說。
其他人也就罷了,盡是捧高踩低之輩。
只有小公爺梁遇讓她刮目相看。
「他是個有品行的人,一如既往待我,既不曾貶低過我,也不來夸捧我。
「就好比一塊璞玉,國公府上無人會雕琢,沒人教他禮義廉恥,沒人教他人命本貴,他跌跌撞撞長成這個樣子,已實屬不易。
「我放下對他的偏見了。
「他不是個壞人,但是個無用的人。」
秀秀的眉眼中有遼東白雪、蒼莽林海和空天上的海東青。
她是遼東的女兒。
京城一尺圍墻,困不住她。
小公爺梁遇,縱使生來富貴、容貌昳麗,但從來沒有入過她的眼。
國公府對于婚事一變再變。
自以為哄住了沒見過世面的白家小姐。
卻不知秀秀早就想離開。
她跟我說。
「鶯兒,你要跟我去遼東嗎?
「我父親的信上,提到一位黃姓小將,不知道是不是你哥哥?」
那一晚的風格外溫柔,像娘的手在輕輕撫摸我的頭頂,風中有茉莉花香。
香得我不敢呼吸。
生怕一呼氣,就把這一刻吹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