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上一個「黃」字,一筆一畫,我看著看著,那字像活了過來,長著手腳,一筆筆長到我眼里、心里,開出了一樹繁花。
我抱著信。
哭了一夜。
34
我挎著小包袱進入上房時。
一個姑娘擦身撞過來。
柳葉眉下是一雙細長的眼,薄唇有胭脂的鋒利,她笑著說:
「姑娘第一次來上房吧,便是撞了我,也不打緊的,下次好好看路就是。」
這就是拾月姑娘。
她雖笑得溫柔,但看我的眼神像沙地上撒滿了玻璃碴子,一碰會出血。
她笑著吩咐其他小丫鬟。
「踏雪不吃飯嗎?
「罷了,它跟小爺一樣,都得我親眼看著、親手去喂才行,這兩個小祖宗離了我是一刻都不消停啊!
「有些人想欲擒故縱,可別閃了腰。」
她在宣示主權。
我沒有管她飛過來的眼刀,也不想管這些圍繞著小公爺的爭風吃醋。
人各有志。
拾月想當姨娘,這沒什麼可鄙的。
這世道留給女子的路又少又窄,當姨娘不失為一條坦途。
她可鄙之處在于,把別人的命當作自己往上爬的階梯,壘成的磚墻里盡是血肉。
她是一個吃人血饅頭的怪物。
她是夫人的倀鬼。
小石頭緊緊貼在我身旁,張開雙臂護住我。
他雖然話少。
但能敏銳地感覺到,拾月不是個好人。
拾月涼涼的眼神瞥下來。
「德嬪娘娘身邊,正缺一個從小培養的小太監,叫我物色人選呢。
「七八歲的年紀,剛好。」
我緊緊拉著小石頭,頭也不回地進了上房。
35
燕鳳和拾月,其實沒什麼區別。
她遇到難處時,第一件事仍是拉我擋災。
外院管事胡二玩膩了燕鳳。
他那據說十分潑辣的娘子也找上門,叫囂著要把這小賤人賣進黑煤窯子里。
她要是鬧起來。
燕鳳名聲掃地,一定會被國公府二次發賣。
胡二娘子再找關系一疏通,準能把燕鳳賣到折磨人的地方去。
那種地方吃人不吐骨頭。
燕鳳怕了。
她急急忙忙躲進內院,伸手攔住我,兩坨胭脂上面一雙心虛的眼,不敢看我臉。
「姐姐,你隨我去外院二門一趟。
「咱哥哥來信了!」
我知道,她是要我去充當胡二娘子口中那個狐媚子。
光看外貌,我確實比她夠格得多。
燕兒,我給了你一次又一次機會。
你真是不中用啊。
「好,我跟你去!」
36
我任由她拉扯著袖子,跌跌撞撞來到外院。
大門虛掩著。
從門縫里能瞥見一個腰身臃腫的婦人,手中提著一把雪亮的刀,正破口大罵。
「哪來的紅色襖子,妖妖調調的,里面還縫著個字,一看就不是什麼好鳥!
「小娼婦,你給我出來。」
那是我送給燕鳳的水紅襖。
我推開門。
燕鳳猛地伸手一推我,喊叫起來。
「姐姐,你的襖子怎麼會在那里?
「她怎麼亂翻你的東西!」
聲音里充滿了詫異,還有無辜。
正如上輩子她怯生生地站出來,指控我偷了雀金裘上的南珠。
她看我的眼神,又得意又同情。
胡二娘子登時提著刀,赳赳過來。
「你就是那個小娼婦?
「好一張芙蓉面,怪不得胡二那老混蛋被迷得昏了頭,這幾個月連家也不回?」
她惡狠狠地盯過來,唾液星子噴我一臉。
「看老娘不毀了你這張狐貍臉!」
哐當一聲,刀被扔到地上。
那娘子十指又尖又長,眼看就要劃上我的臉。
我撿起地上的紅襖,閃身退到門后。
用力推著門板,揚聲道:
「嫂子且慢。
「這襖子不是我的,你看里面繡著個字——鳳。
「我這妹子燕鳳,乳名正叫鳳兒。
「我這次過來,是想感謝胡管事對我妹子的照顧,這一包銀子是我的謝禮!」
胡二娘子接過銀子,扯過紅襖,認認真真看了一眼。
里面果然是個「鳳」字。
而我腰間的玉牌上,刻的是鶯字。
我曾經跟燕鳳說,這紅襖是我份例里的衣裳,里面繡著我的名字。她不識字,還以為又能讓我去做替罪羊。
燕鳳遠遠待在門外影壁后,鬼頭鬼腦地探頭看,她還沒聽清我說了什麼。
胡二娘子登時惱了,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。
一手揪住了燕鳳頭發,大罵起來。
「作死的娼婦,敢騙老娘!
「看我不打死你。」
燕鳳疼得倒吸涼氣,鬼哭狼嚎后也奮力反擊。
兩個人抱著滾在地上,打來打去。
看熱鬧的小丫鬟越來越多。
那把刀被踢到了我面前。
刀身清亮。
刀刃鋒利。
那刀柄上刻著一朵……寶相花。
全身的血一瞬間都涌到了我腦子里。
寶相花!
是殺了我全家的寶相花!
這把刀。
和虎子拔出來的刀一模一樣!
37
燕鳳死了。
她是被套入麻袋,一棍子一棍子打死的。
胡二娘子是個大嘴巴,打了那一仗,院子里人人都知道燕鳳喜歡勾引男人。
我推波助瀾。
夫人便也聽到了一耳朵。
她不想管這些腌臜事。
也不想費心辨明是非。
直接吩咐下人「處理」了。
宮里的德嬪娘娘最近過得不如意,其他妃子正等著抓國公府上的把柄,燕鳳這種事,最能傷德嬪的「德」
字。
府上下人無德。
主子姑娘又能有什麼好德行?
那把刀被我撿了回來。
白秀秀見多識廣,她說,這是夫人家的族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