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臨安考取狀元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與我退親。
彼時我手里還端著煮給他的解酒湯,聞言愣了許久,久到手被碗沿硌出一道印記,久到他皺眉輕喚我:
「阿央?」
我在他的呼喚聲里回神,然后將碗放在了桌上,輕輕地說了一聲:
「好。」
后來我離京兩年,再回來見到他時,只恭敬喊了他一聲「表兄」,然后走到他身后,拎起了疆場歸來的少年將軍的耳朵:
「薄既安!跟你說了傷沒好不許喝酒,又不遵醫囑是不是!」
1
謝臨安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,瓊林宴上意氣風發,打馬游街時長安城姑娘們的香囊手絹不要命地朝他招呼。
我坐在茶樓的雅間里,看著他一身大紅官服,招搖而過,惹起一片狂蜂浪蝶。
「哥哥過來了!」
謝家小姐謝如安興奮地拉著我走到窗前,然后往我手里塞了個香囊,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道:
「阿央姐姐,你也扔一個吧!」
我看著從我窗下經過卻未曾看我一眼的人,握緊了手中香囊,最后還是輕輕搖了搖頭:
「回府吧,今日表哥免不了要飲酒,咱們去煮些解酒湯來。」
2
我回了謝府熬湯。
是的,我現在住在謝府,若按民間的說法,或許我算是半個謝家的童養媳。
我與謝臨安的娃娃親本是幼時父母說著玩的,誰也不曾當真。
但我十歲那年,父親因直言上諫惹惱了陛下,被貶黜到嶺南一個小地方做縣丞。
嶺南多瘴氣,爹娘不忍年幼的我跟著去受苦,便將我托付到了謝家。
謝大人與父親是同年,母親又與謝夫人是閨中手帕交。
起初我是以「表小姐」的身份住進來的,但我薛家與謝家實無親緣,為了怕圣上降罪,索性將這門婚事坐實。
對外便說兩家定了娃娃親,將姑娘留在謝府,待養大后成家。
謝家寬厚守信,只是苦了謝臨安。
所以我更加努力地對他好,小小的人兒開始學著照料他的飲食起居,無微不至。
而今已是七年過去,謝大人與夫人對我倍感滿意,連謝家小姐謝如安都視我為親嫂。
唯獨謝臨安,明明小時候還待我很是親近,近幾年卻越發冷淡起來。
他的態度轉變其實令我有些傷心,但我一向想得開。
過日子嘛,天長日久自見人心,不急于一時。
3
解酒湯熬了一個多時辰,謝臨安還是沒有回來。
謝夫人派人套好了車,讓我去接他,我明白她是為了讓我們培養感情,自然卻之不恭。
馬車搖搖晃晃,到了長安最大的酒樓——風華樓,這些新科進士們早已喝得醉成一團,我帶著小廝將謝臨安從人堆里扒拉了出來。
謝臨安酒量其實很一般,此時意識已是十分朦朧,見到我卻仍是下意識皺起了眉頭,帶著幾分懊惱的燥意,夢囈一般嘟囔道:
「你怎麼又來了?」
「……」
蒼天在上,我來謝府七年,外出接他的次數屈指可數,上一次恐怕得追溯到近一年前。
這個「又」字可著實擔當不起。
我心里默默翻了個白眼,面上仍維持著世家小姐的端莊持重道:
「表哥喝多了,先回府吧。」
4
謝臨安在馬車上吐了個七葷八素,幸虧我十分有先見之明地讓我的侍女阿冬帶了幾個袋子來,不然我和他今日必有一個得滾下馬車。
吐完之后他消停了許多,身子靠在馬車壁上,頭卻漸漸歪到了我的肩側。
意識恍惚間還喃喃道:
「你好香啊。」
「……」
喝酒果然醉人,一向清冷自持的謝臨安居然能說出這般輕浮的話,實在嚇人。
坐在另一側的阿冬調笑著沖我眨眨眼,我紅著臉瞪了她一眼,卻在心底告誡自己:萬不可多想。
我喜歡醫理,平時就愛自己琢磨些補身的藥膳或是安神的香料之類。
今日出門帶了個能安神解酒的香囊,他大約只是覺得這味道聞著舒服吧。
謝臨安回府倒頭就睡,解酒湯根本灌不進去。
我和他貼身的長隨竹業折騰了半天,最后選擇放棄。
我擦了擦額上的汗:「你好生照顧表哥,宿醉起床易頭痛,明日我再端解頭痛的藥來吧。」
竹業也舒了口氣道:
「表小姐放心。」
5
第二日清晨,我起了個大早,熬好了解酒止痛的湯,親自端去了謝臨安的院子。
我敲了敲房門,卻聽他的聲音帶著醉后的沙啞,以及幾分莫名的慌亂道:
「等等!」
于是我在院內石桌旁等了一刻鐘,謝臨安才姍姍來遲,他儀容整肅地端坐到我對面,第一句話就是:
「薛央,我們退親吧。」
這話來得太過突然,我手里剛剛端起煮給他的解酒湯,聞言愣了許久,久到手被碗沿硌出一道印記,久到他皺眉輕喚我:
「阿央?」
我回了神,顫聲問道:「為什麼?」
為什麼呢?我有哪里做得不好,要遭受這樣的厭棄?
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:
「我并非討厭你,只是我不想要這樣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的婚事,薛央,你捫心自問,你真的喜歡我嗎?我們……」
我垂下眼睛,睫毛顫了顫,打斷道:
「如果我說,喜歡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