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容回領兵作戰不力,被部下奪了兵權,破布一般扔進了傷者營,令其自生自滅。
12
我爹也沒好到哪里去。
他摔斷了脊椎,整日癱瘓在床。
娘不計前嫌帶我回到城主府,日日為他煎藥悉心照料。
可惜,爹似乎徹底傷了身子,總是咳血不止。
傷處也化膿得厲害。
每次娘為他清理膿瘡,他都說要殺了娘。
可娘一點不生氣,還總是耐心地勸慰。
直到有一日,爹趁娘外出買藥,將我喚到床前,夢游一般不斷講和娘剛成婚時的幸福時光。
說到動情處,還會淚流不止。
我靜靜看著他。
等爹哭夠了,他又開始懺悔。
「是爹對不住你們母女,潭兒,你怪爹嗎?」
我搖搖頭,提醒他:「爹,該喝藥了。」
可他目光閃爍,假意咳嗽兩聲。
「潭兒啊,爹這些日子覺得好多了,要不你幫爹去請個大夫來瞧瞧?」
「娘懂醫術,已經替爹看過了。」
爹卻突然變了臉色,咬著牙罵:「崔婉那個毒婦,他巴不得我死。」
我看著他這癲狂模樣,思慮再三還是答應為他請個大夫。
見我心軟,爹面上閃過狂喜和厭惡。
他連聲催促:「你快去,免得你娘回來了知曉。」
我端起藥碗,開窗將藥盡數倒掉。
然后一派天真地看向昏暗的床幃。
「爹,你好不了了,就別掙扎了。」
話落,我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,掙扎著就要來打我。
卻撲通一聲翻下床,生生嘔出一口鮮血。
他驚懼地喘著粗氣,喉嚨里發出呼呼的風聲,卻說不出一個字。
我蹲下身,開心地瞇起眼。
「爹,別怕,你很快就不會痛苦了,娘在你的荷包里放了活血的藥,等你的血流干了,也就解脫了。
」
爹目眥欲裂,恨不得吃了我。
身后傳來腳步聲。
是娘回來了。
我蹦跳著撲進她懷里,仰臉看著娘笑。
娘摸了摸我的發頂,溫柔地看向地上出氣多進氣少的男人。
「夫君,忘了告訴你了,同樣的荷包,慕容回也有一個,好歹都是我的裙下之臣,你和他日后下去,也好做個伴。」
「對了,忘了告訴你,安氏給你生的好兒子,是你馬夫的種,真可惜,夫君,辛苦你給人家養了這麼久的便宜兒子。」
話落,爹兩眼一翻,徹底暈了過去。
我和娘離開恒陽那天,聽說爹因為沒人照顧,渾身都生了蠕動的蟲子,靠著吃那些蟲子勉強吊著一口氣。
娘聽聞忍不住呸了一口,罵了句:「都快死了,他還能惡心我一回。」
我沒忍住,撲哧笑出了聲。
13
拜別外祖父他們后,我們一路向南去了更南方。
見識了大海還有高山。
一路上走走停停治病救人,我的醫術也有了很大進步。
金兵多線作戰元氣大傷,被迫北退。
金陵再次恢復了生機勃勃。
次年冬日,娘帶我踏上了故土,回到了李家。
我不解:「為什麼還要回來?」
娘卻說:「當然是拿回屬于你的東西。」
原來,爹死后,李氏旁支便想分吃家產。
娘當然不肯。
當初為了和離,娘將嫁妝全部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。
可有些鋪面良田終歸是帶不走的。
更重要的是,我是爹唯一的子嗣,他的家產本就該由我繼承。
娘雷霆手段,凡事有異議的,皆被外祖父出面給鎮壓了下去。
我們拿回該拿的,不屬于我們的也不會要。
比如我爹那個便宜兒子。
馬夫帶著他來爭家產。
便宜兒子狂妄地叫囂:「我才是李家唯一男丁。」
娘無語地翻了個白眼,把他是馬夫兒子的證據甩到他臉上,毫不留情面地把他趕出了家門。
聽說那個不孝子在李府門前對著親生父親破口大罵。
馬夫沒能得到好處,自然對他不再有好臉色。
兩人扭打作一團,還驚動了官府。
這些和我們自然沒關系。
而且,不久后陛下更是親自下旨,準允娘休夫,與李家斷絕關系。
正當李家眾人以為可以借此要回財產時,抄家的旨意同時也送進了李家。
只因我爹是金陵守城軍,卻在敵軍攻城時,帶著部下逃了,絲毫不顧念城內百姓生死,是為叛國。
一時間,李姓人家紛紛避嫌,再不敢覬覦我和我娘一分。
與此同時,陛下感念娘的忠義,提出要封她做郡主。
卻被娘婉拒了。
娘含著淚,俯身長拜:「民婦別無所求,只求陛下能為死在金兵手里的金陵女子立下功德碑。」
「她們不該被遺忘。」
金陵女子剛烈赴死的事跡,早就傳遍大江南北。
陛下卻有些猶豫。
「時逢戰亂,這麼多人, 恐怕很難收集她們的出身和名諱, 沒有這些, 又如何立功德碑?」
娘眼角含淚,從懷中掏出一紙血書呈上。
上面歪歪扭扭, 全是她們的名字。
百官靜默。
是啊, 女子又如何,她們的名字不該被忘記。
14
功德碑落成那日。
金陵花香滿城, 到處都是去往功德碑祭奠的百姓。
阿娘采了孫康清姨姨最喜歡的蓮花,還有小清姨姨最愛吃的棗片糕, 帶我走入人群。
到達功德碑時, 四周已站滿了人。
供桌上,甚至地上都堆滿了胭脂水粉, 華服美衣, 糕點蔬果。
人群中有低泣聲傳來。
「阿姐最愛德方齋的水粉,她走的時候,該有多痛。」
「不, 她是笑著的, 她一定希望你來看她的時候, 也是笑著的。」
娘小聲道。
不遠處,一位面色稚嫩的女子感激地朝著娘遙遙一拜。
我收回目光, 回握住娘的手。
「娘, 這就是你說的女子的路嗎?」
娘搖搖頭: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」
這時,一個青衫男子指著中間一排的名字, 對著身旁綠衫女子低語。
「曼兒,我娘說你姐姐忠義, 你定也是好的,有朝一日嫁入我家, 也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好事。」
綠衫女子抬頭, 亮晶晶的目光看向高高的功德碑。
她看著男子搖頭, 嗓音堅定。
「不, 朝廷已經開設女學, 女子也可以科舉入仕,我要學習阿姐的錚錚傲骨,婚姻情愛,只會耽誤我前進的步伐。」
青衫男子先是愕然, 隨后憤然甩袖離去。
我和阿娘相視一笑。
路漫漫其修遠兮,可總有人在路上前行。
也許,未來的某一天,男女平等,女人也能撐起一片天。
這誰又說得準呢!
15
金兵中有一個傳聞:
漢人女子多柔弱, 是水做的冰肌玉骨。聞之銷魂, 用之食髓知味。
很久以后,傳言漸漸變了味道。
他們又說,柔弱只是漢人女子的表象, 她們就像那隨時準備吐信子的毒蛇, 一旦纏上,必定是你死我活。
生命的盡頭,慕容回每每想起崔婉溫順的模樣,都恨得牙癢癢。
去他的狗屁解語花。
那明明是通往地府沿岸的曼陀羅, 致幻又致死。
可他卻甘之如飴。
以至于崔婉這兩個字,竟在無數次的回憶里,成了錚錚傲骨的代名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