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又哭又笑,吵的我心煩。
赫連禛走的那天,恰逢太醫來請平安脈,知道懷有身孕后,我第一個就想告訴他。
可他卻蹙著眉和我講,母親重病,需回家侍疾。
我想了想,只說了一句:早點回來,我有好大好大的驚喜要給你。
燕北山高路遠,我的夫君,要心無旁騖,早去早回。
可惜,不是燕北,不是李禛。
他是赫連禛。
我又聽到了憫蘇的聲音。
從前他身上的味道聞著很安心,如今卻多了些洗不去的血腥味,還伴著一種奇怪的味道。
他嗓音嘶啞,一遍遍在我耳邊重復:
「公主,活下去......活下去才有希望。」
我覺著這話有些耳熟,像是誰對我說過。
我在夢里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,想啊想啊,忽然想起那天。
那些倒下去,又站起來的人。
他們于我,不僅是子民。
13
我是個體弱命薄的姑娘,自出生起,三天一小病,五天一大病。
皇兄夜半都在哭泣,他想不通,那麼小的姑娘,怎麼就能吐出那麼多血。
我艱難地活到了一歲。
父皇下旨,要在應天臺為我舉辦周歲禮,不僅宴請百官,還要與百姓同賀。
抓周時,滿桌東西那麼多,我磕磕絆絆,什麼寶貝都不看,從這一頭,爬到了那一頭,然后一把抓住皇兄新寫的字帖。
上書:「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。」
父皇笑著說我不愧是東楚的公主,日后定能......話說了一半,父皇母后眼眶紅了。
皇兄別過臉,肩膀顫動,朝臣與百姓也各個面露悲愴,不忍多言。
重華沒有日后,他們留不住我。
可當晚,國師進宮了。
一年來,他翻遍命理書籍,終于在一本古籍上找到了辦法。
取萬人指尖一滴血,凝煉成丸,名曰「百歲丸」。
此丸若成,便是集萬人誠心祝禱,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,裝于香纓之中,日日佩戴,不得離身。
這樣,便可保被祝禱之人,長命百歲。
但要義在于,奉血者必須心甘情愿。
父皇母后一夜無眠。
次日,他們一身素衣,自皇城而下,一步一跪。
皇兄抱著我,跟在他們身后,一步一叩首。
行至半途,百姓迎了上來。
為首的老人家拿著拐杖,捋了捋花白胡子,「像咱們公主這麼可愛的小姑娘,就該長命百歲啊!」
他身旁的小孫女糾結了好半天,才顫顫巍巍地朝父皇攤開掌心。
「陛下,可以輕輕扎麼?小花怕痛痛......」
母后紅了眼眶,「小花怕痛還愿意給公主奉血麼?」
小花咧嘴一樂。
「愿意!」
「爺爺說了,其余三國終年動蕩,唯獨我們東楚百年太平,這全靠皇室庇佑,將士舍命!」
「陛下與娘娘護我們安寧無虞,我們護公主長命百歲!」
......
我終于醒了過來。
手向下伸,摸到了那枚陪了我十八年的香纓。
我原本活不到今日的。
多活這十二年,是他們給我的。
這條命,是時候還回去了。
14
隔著重重帷幔,我看到了赫連禛。
宮殿寂寥,他溫柔地摸著一塊手中繡布,其上青紅交錯,一看便知繡者學藝不精,背面雜線錯亂,還不如七八歲女童繡得漂亮。
看著他,恍惚間我又想起從前。
憫蘇很會做紅豆。
夏日做紅豆冰,冬日做紅豆粥,甜絲絲的,我很喜歡。
可赫連禛不喜歡憫蘇。
他說天下女子沒有婚后和另一個男子如此相近的道理。
我說憫蘇是我的侍臣,是我的影子,我們怎麼能不來往呢?
可說著說著,他就將我壓到床上,一遍遍地親我,意亂情迷間,我被他親到軟得不成樣子,他說什麼我都暈乎乎答應。
第二日,我倚在廊下,見他走出書房,我連忙咳了咳嗓子,大聲朗讀詩卷。
「紅豆生南國,春來發幾枝。」
「愿君多采擷,此物最相思。」
他走到近前,我驚詫一聲,裝作剛剛看到他的樣子。
「誒?阿禛,你來啦!你看這書上寫紅豆呢,哈哈,紅豆......紅豆,紅豆很好吃,你說是吧?」
他重復了一遍,「愿君多采擷?」
我覺著有些不對,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。
那雙墨色繚繞的桃花眼盯著我:「嫌夫君采擷的還不夠?」
床榻作響間,雨打風吹落,又是一夜梨花壓海棠。
第二天我窩著生悶氣,宮女跑來叫我看熱鬧。
紫陽殿外,烈日炎炎,他背對著我,親手種下株株紅豆。
憫蘇來送紅豆冰時,正趕上赫連禛挽著褲腳在地里插秧。
他沉默了半晌,沒忍住:「駙馬這是?」
赫連禛冷著臉:「我廚藝實在拿不出手,以后你給重華做紅豆時,便摘我種的,這樣…就也不全算是你的功勞。」
憫蘇瞄了我一眼,見我也在笑,他才放聲笑開,氣得赫連禛面紅耳赤。
記憶中,他施肥澆水的背影與昨日屠我子民時的樣子重合。
我靜靜看著赫連禛。
他用指尖不斷摩挲那幅不成型的繡布,循環往復,宛若珍寶。
想了太多,有些乏了。
我拽了下褥角,發出一聲輕微的嚶嚀。
赫連禛連忙走過來,快到床榻時,腳步聲忽然停了。
像是膽怯。
我閉著眼小聲呢喃:「阿禛......」
下一瞬,帷幔輕掀,有人躺到我身側,輕拍著我的背。
就像多年前夜半夢魘,皇兄安撫我時那樣輕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