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來,父皇寧可被母后揪著耳朵痛罵,也要將剛出生的我抱給乳娘照料。
他不肯讓母后再受累。
可皇兄不放心。
他常常懷疑這個比貓還要小的糯米團子會在某天突然斷氣。
于是他將我抱去東宮,放在眼皮子底下親自教養。
皇兄年長我十八歲,別的少年在他那個年紀時早已生了四五個孩子,再不濟也是良妾妃嬪一大堆。
唯獨他,把全部的心力都用在照顧我這個小娃娃上。
連父皇都在擔心自己兒子的畢生目標也許不是天下太平,而是當個奶媽子。
從小到大,他的懷抱溫暖,掌心寬厚。
而如今,他尸身青白,躺在惡臭之地,像是再也不會醒來。
我的眼淚越滾越多,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,淚濕襟袖,聲音也帶了些哽咽:「煩勞諸位避讓些許,留本宮與家兄告別幾句。」
啟泰有些掙扎,想拒絕我,但是話到嘴邊,又說不出口。
畢竟我一個弱女子,也不能扛著尸體跑了。
「還請娘娘快些,別讓奴才們難做。」
說完,他帶著侍衛退到十里之外。
我掩面哭了許久,哭到支撐不住,就伏在皇兄冰冷僵硬的胸膛放聲落淚。
抽出絹帕拭淚時,香纓也被我一并從腰間摘下。
摸著香纓上金絲鉤勒的小鳳凰,淚水止不住地落。
我從小被嬌養壞了,母后讓我學女紅,我不想學,又怕父皇因為我不聽母后的話跑來兇我,于是我就求著皇兄幫我。
對外穩重端方的皇兄獨獨在面對我時跳腳。
可他也最寵我。
他說,小重華,我絕不可能替你做女紅!你休想!
結果我哭睡著了,第二日醒來,母后交代的青拂柳絮莫名其妙地繡好了。
我問憫蘇怎麼回事,他想了半天,「說不準是田螺姑娘?」
「田螺姑娘除了洗衣做飯,也幫著做女紅麼?」
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:「她應該是最近剛學會,所以拿公主的繡布練練手。」
皇兄眼角抽搐,「為什麼是練手?」
憫蘇憨憨一樂:「因為繡得很丑啊。」
后來憫蘇捂著屁股,我笑得臉皮發麻。
不是田螺姑娘,是田螺哥哥。
小重華一個人的田螺哥哥。
誰也不知道,一國儲君,未來的君王,會在妹妹的香纓上繡一只漂亮可愛的小鳳凰。
我將百歲丸拿出,放到皇兄口中,努力塞進他的喉管。
淚水模糊視線,我眼前盡是兩個月前的最后一面。
他穿著襪子,背手走在宮道上,滿臉都洋溢著喜悅。
「小重華,好好養身體,哥哥一定早早回來陪你過新年!」
我伏在他心口,任由腐臭味道彌漫周身,直至他的胸膛重新跳動。
細雪卷著微風,吹散一地悲愴。
我合上眼:「哥哥,新年快樂。」
25
回宮后,我一言不發。
晨起搗碎的華年草,如今已洇成汁水,混著其他香料,一個一個地揉搓成丸,裝進香囊。
宮女將黃銅爐搬進來給我驅寒,我隨手拿了個物件扔進爐中。
小宮女有些惋惜,「那香纓蠻好看,娘娘從前日日都戴著,今兒個怎麼燒了呢?」
我輕笑道:「因為它的使命已經完成了。」
赫連禛來時,我以為到了用膳的時辰,手里縫著香囊,頭也不回地說了句:
「放那吧,我把陛下的香囊縫好再吃。」
話音剛落,針尖猛地刺入手心。
赫連禛幾步上前,唇舌劃過我的傷處,看向我的眼神滿是傷痛,他將我抱在懷里,不斷地重復:「重華,對不起,你別怪我,別生我的氣。」
他對于愛的態度多麼簡單,只要他想,只要他要,他就不管不顧地去做。
不管對方是否被傷害,是否會破碎,只要他開心就好。
他的愛,對方要有回應。
他的道歉,對方要全盤接受。
真可笑,一個沒被愛過的可憐鬼,卻對愛如此苛求。
我輕聲說:「江山更迭,常事罷了,不是陛下,也會是別人。」
「只是送別兄長,難免悲切,過幾天就好了。」
我把繡好的香囊掛在他腰間,他握緊我的手,「重華繡的香囊,我此生絕不離身。」
我終于綻開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。
「那再好不過。」
見我笑了,赫連禛也笑起來,看到案幾上我給小紅馬編的新韁繩,他說:「沒想到你也會喜歡騎馬。」
我點點頭,「從前不曾嘗試過,騎了幾回倒還挺有趣的。」
他見我心情好些了,便提出和我去馬場轉轉。
踏出宮門時,憫蘇忽然出現,他面色焦急,聲音止不住地發顫:「您…您的香纓呢?」
赫連禛握緊我的手。
這些時日,我與他從未正面談及過憫蘇的事情,有時他撞上我喝紅豆粥,也不會說什麼,甚至有時我還會哄著他和我一起喝。
「一個香纓而已,今兒個不想戴就不戴了。」
我想了想,又補了一句:「你等會給我整理下繡包,別哪根針掖進被子里,扎著陛下就不好了。」
憫蘇面色灰白,那只獨眼深深看著我。
良久,他訥訥應了一聲。
赫連禛心情很好。
他牽著我的手,哼著西詔的童謠。
「日后等孩子生下來,我就用這首童謠哄他睡覺,定不叫他打擾你。」
我摸著肚子,輕笑著回了聲「好。」
到了馬場,齊若雪也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