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他光著腳朝我而來時,我還是下意識地蹲下,伸出雙手迎著他。
我擔憂地看著他潮紅的臉,赤足踩著冰冷的地面。
因此他這猛地一撞,我并未防住,狠狠地摔在了地上。
我難以置信地抬頭看他,卻見他紅著眼道:「我不要你當我母親,一個卑賤的丫鬟有什麼資格當我母親!」
魏澧愣神后,一把將他拎到床上,厲聲吼道:「魏子慕!」
我望著手心的擦傷,再起身時,隱隱看到魏老夫人嘴角閃過一抹笑意。
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?
我并無不滿意的地方,魏澧要娶妻納妾,我都沒有怨言。
甚至,他要降我為府中婢女,我也不在意。
在這府中,我唯一的期盼和欣喜,便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。
生他那時,我險些難產大出血,足足疼了兩日兩夜,才將他帶到這世上。
我受盡白眼和屈辱,在這府中一角茍活著,只要日日看到他,便心滿意足。
可如今,這曾經讓我用半條命換來的孩子,成了一把鋒利的刀,直直地扎進了我胸口。
四歲的孩子早已開蒙,他已知曉什麼是尊卑貴賤。
所以,他不喜我這個出身卑賤的母親了,因為我讓他抬不起頭來。
3
算來,是我自己不愿深想,魏子慕早已與我疏遠。
早些時候,他會親昵地粘在我身邊,每月都盼著十六那日,早早地來見我。
那一日,他會將他偷偷藏下的點心捧出來,獻寶似的要娘親吃。
可漸漸地,他似乎很厭惡每月的十六,一到了這日,不是有學業便是要練劍。
我苦思不得法,只能觍著臉巴巴地跑過去,有時只是遠遠看一眼,便有丫鬟報小公子課業實在太重,抽不出時間見夫人。
偶爾肯見我時,我拿起帕子替他擦臉,他會下意識地躲開。
我原以為,他是長大了,有了自己的心思。
可原來,他是在嫌棄我啊。
但他說得確實沒錯,我本就是這魏府的一個丫鬟。
那年,魏府全族被誣,合族下了大獄,無一人幸免。
而魏府抄家的那日我恰好出門,回來時,聽官差講,魏府的大公子被扔進了亂葬崗中,要他自生自滅。
我在門口幾經徘徊,在走與不走間躊躇,腦海中閃出的是我剛被賣入魏府的時候。
那時我才十二歲,因照料園子花草一事,被管家刁難。
那一日,他照常尋我麻煩,要我跪在地上舔干凈他的鞋面。
我知道,他要我跟著他,伺候他床上之事,我不愿,便被處處為難。
就在我要跪下時,十四歲的魏澧握著手中的弓箭,一把瞄準了他的腦袋射了過去。
「好大的官威,我竟不知府上還有你這等欺善霸良的刁奴!」
那是我第一次見他,溫潤如玉的少年郎,不乏鮮衣怒馬的意氣風發。
我并不大識得字,后來魏澧教我后,我遇到了一句詩詞,足以形容初見時的魏澧。
積石如玉,列松如翠,郎艷獨絕,世無其二。
最后,我還是去了亂葬崗,將十六歲的魏澧扒拉了出來。
明月跌落凡塵,月色依舊瑩亮。
那時的魏澧傷了腿,再加上遭遇如此大的變故,整個人陰晴不定,對我亦是沒有好臉色。
我熬一晚藥,他便砸一碗:「滾啊!」
我并未說什麼,只是不厭其煩地熬藥,直到熬到第三十八碗時,他終于喝了。
后來啊,后來的那些日子,大約算得上我與他之間最快活的時光了。
我為了養活他,揣著銀兩做起了營生,賣酒賣豆花賣竹籃,我學得許多手藝。
賺了銀兩我便給他,我知曉,他在為魏家沉冤奔波,我信他能成。
他在外行走,我便替他照料好魏家在牢中的人。
我每月都會攢著銀錢,做好衣裳和吃食去牢中看望他們。
尤其是魏老夫人年歲已高,我給她做的衣裳和吃食格外精細。
她也時常淚眼漣漪地握著我的手:「好孩子,好孩子,苦了你了。」
后來,魏家起復,沉冤得雪,無罪釋放。
月亮又高懸于天上,月色仍舊還照我。
不過,我并未貪心,恩情一場,不過是還那十二歲之恩。
我想,若魏澧能給我些銀兩作為報答,那便更好了。
我可以在上京開家酒樓,還能借魏家的名頭,也無人敢欺凌,想必日子定會美得很。
然而,魏澧攔下我的包袱,低垂著眼問:「為何要走?你……不愿嫁給我?」
我瞪大了眼睛,連忙擺手:「我這樣的身份,配不上公子。」
他抓住我的手,笑起來似云霧化雨:「只要我心悅你,你就配得上。」
誰能不為年少的月光而心動呢?
而現在只要你點頭,這月光將獨屬于你。
于是,我點頭了。
然而,我當時卻未想到,高門大戶的夫妻情誼怎能單靠一句心悅就能維持呢?
成婚后,魏澧終于發現,我于他來說,實在是累贅,我的身份實在是難以啟齒。
人人都是世家聯姻,在官場上縱橫開闔,唯有他娶了一個丫鬟婢女為妻。
年歲更迭,當心悅二字褪去后,爭先恐后而來的,便是不堪,不配。
4
我回了房,將這些年的體己都收拾了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