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為說得沒錯。
回府第二日,他便命李伯找出了我的賣身契。
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:
【本人祝云錦,因生活困窘,特簽此協議……以二十兩銀賣給永昌侯府……每月月奉的八成寄回老家。】
通篇都是我熟悉的筆跡,甚至連落款,都出自「我」本人之手。
這世上唯一一個會模仿我筆跡的人,只有顧源。
原來在他心里,我只值二十兩銀錢。
那日,陸為看著我通紅的眼睛,嘆了口氣。
「你那未婚夫,當真是個愚昧小人。」
二十兩銀說多不多,可對此時的我來說,想要贖身,也并不是個小數目。
我沒想到,陸為會當著我的面,將賣身契撕毀。
「我還你自由,只是,要在我府中待上一陣子,作為補償。」
雖不懂他此舉為何,可受惠于人,我只能應下。
如今想來,倒像是他在引誘我。
9
日子每天都過得很快。
轉眼,已到年關。
院中的蠟梅開得繁茂,我望著窗外大片的朱紅,忽然便有些嘴饞,想吃阿娘教我做的紅豆糕。
在侯府待了這麼久,對陸為一直心中有愧,總覺得自己白吃白住,于禮不合。
我一向不善廚藝,唯獨紅豆糕做得味道極好。
陸為身份尊貴,想必從未吃過這等尋常百姓的普通糕點。
思及此,我便披上大氅,帶上茯苓出府采買。
街上行人很多,自我來了長安,幾乎沒怎麼出過府,一路走走停停,逛得眼花繚亂。
不遠處,有老師傅在做糖人。
我看著新奇,便往前湊了湊,忽然聽到有人說:
「表哥,這個糖人好可愛啊!我想要個小兔子!」
心臟突地一跳,我僵在原地,還是聽見了顧源的聲音。
「好好好,都聽你的。師傅,來個糖人。」
「謝謝表哥,你真好!」
「傻樣。」
我聽著他溫柔如常的語氣,沉寂已久的委屈和怨氣,一瞬間溢滿胸腔。
不是生活困窘,活不下去嗎?
怎麼,拿著我賣身的銀子出來游玩?
我不顧茯苓的呼喚,推開人群,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大步走去。
「云錦?」
顧源驚訝地將我上下打量:「你怎麼在這里?」
我冷笑:「不是你送我來的嗎?」
似乎想起了什麼事,顧源臉上突然露出明顯的不屑。
他拉過身旁一臉明媚的蘇茵茵,介紹道:
「還沒來得及告訴你,我要娶茵茵做平妻了。
「此次來長安,便是帶她游玩散心。」
我不動聲色地「哦」了一聲:「恭喜。」
見我沒什麼反應,顧源似乎很不滿意。
「茵茵心善,不忍心讓你降為小妾,云錦,你該感謝的人是她。」
「姐姐別跟我見外,日后都是一家人嘛。」
幾個月不見,蘇茵茵還是那麼招人討厭。
我躲開她來拉我的手,冷冷地開口:
「確是要見外的。
「我與顧源僅有口頭之約,如今見你二人如此恩愛,我倆的婚約自當作廢,也便沒有什麼平妻一說。」
「祝云錦,你開什麼玩笑?」
顧源聞言變了臉色:「你不嫁我,還能嫁誰?」
我正欲開口,茯苓手里拎著一袋紅豆,急匆匆地跑過來:
「可找到你了小姐,再不回府,侯爺該著急了。」
「小姐?」
顧源敏銳發現了她的用詞,轉而用一種曖昧的眼神盯著我瞧。
「好你個祝云錦,搞了半天,原是攀上高枝兒了。
「這一路,跟那個車夫沒少學著怎麼伺候男人吧?真有你的,還現學現賣到侯爺床上去了!」
啪!
掌心火辣辣地疼。
卻比不過我的心疼。
原來,那個車夫說的都是真的。
顧源拿我的身子,抵了糧草車的路費。
簡直畜生不如!
10
我蒙著被子哭了一夜。
翌日清晨,茯苓進來時嚇了一跳。
「小姐,你的眼睛怎麼了?」
我已早早梳洗完畢,擺擺手,語氣平靜:
「我沒事,別擔心。
「今日小年,我想親手為侯爺做一份紅豆糕,聊表謝意。」
說完,便獨自去了小廚房。
紅豆價廉,世家子弟一般瞧不上它,卻是深受平民喜愛的一道美味。
爹娘經商多年,白手起家,一路吃了不少苦。
我年少時,家中并不富裕,每當想吃甜食,娘便為我蒸上滿滿一鍋的紅豆糕。
香甜軟糯,入口即化。
后來生意越做越大,爹娘什麼都挑最好的給我。
可我獨獨最愛紅豆糕的味道,特意向娘取經,習得了它的做法。
首次嘗試,便獲得了爹娘的雙重好評。
「想不到我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寶貝女兒,竟還有如此天賦。」
爹捋著胡須哈哈大笑,又拿起一塊大口吃下:「好吃,好吃,比你娘做得還要好吃。」
娘也在笑:「日后再不能說我們云錦不善廚藝了,這不,青出于藍呢。」
爹娘去世后,每當我想他們了,便會蒸上一鍋紅豆糕。
一口一口,慢慢地吃掉。
如同剛剛那段往事,只要反復咀嚼,就不會在記憶中褪色。
如今我一無所有,只能把最珍貴的回憶,做給陸為品嘗。
只是我著實沒有想到,當紅豆糕出鍋,我拈起一小塊嘗味道時,腦中忽然劈過一道驚雷。
從不知道,一個人的記憶,可以有那麼那麼多。
我捂著額頭,踉蹌中,跌入一個熟悉的懷抱。
身后,陸為緊張地托著我的臉頰,聲音微微發顫:
「你……想起來了?」
11
我叫祝云錦,是江都祝家的獨生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