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心的硬繭太多,爹怕刮紅我的臉,只好用手背給我抹眼淚,可他的手背也是粗糙的,像樹皮一樣,這些年的風霜雨雪都嵌在一條條蒼老的紋路里,于是我明白了他有多麼辛苦。
看著心疼,我哭得更厲害了。
爹不住地問我「怎麼了呢怎麼了呢」,他以為我被人欺負了。
我只是搖頭。
半晌后,我哽咽著道:「爹,你不要老得那麼快,好不好?」
我還在哭,爹卻笑了。
他笑得很是寬慰:「閨女大了,知道心疼人了。」
我擤干凈鼻涕,跟小時候一樣鉆進了他懷里,緊緊地抱住他的胳膊后,我哽咽著說道:「爹,你等等我,等我長大了,給你掙好多好多的錢,修好大好大的房子,買好甜好甜的糖……所以你別那麼快變老,好不好?」
爹拍著我的背,而后跟哄孩子似的,輕輕地拉長了聲調,應了我一聲「好」。
他的眼神溫柔又慈愛,聲音里是藏不住的欣慰欣喜:「爹等著漫漫,等漫漫掙錢給我修大房子、買糖吃,爹答應你,一定不變老。」
說完,他還和我拉了勾。
「拉鉤上吊,一百年不許變,變了的人是小狗!」
蓋完章后,我破涕為笑:「好幼稚啊!」
但也好幸福啊。
我跳下沙發,「嗒嗒嗒」地跑去了自己的房間,從書架上抽出封皮老舊的日記本,一字一句地記錄下了這個特別的時刻。
合上本子后,我轉身,又向客廳跑去。
房間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關上了,我握住把手向下一擰。
「爹!」
門被我打開,破沙發上空蕩蕩的,上一秒還坐在沙發上的人,下一秒就不見了身影。
我走出臥室,疑惑地看向四周,「……爹?」
窗簾被風輕輕吹起,客廳里靜悄悄的,一句回應也沒有,我驚慌起來,到處找他。
「爹?爹!你快出來呀!我找不到你了。」
看到桌子上那杯渾濁的苦丁茶,我心里突然難受得不得了,忍不住站在原地哭了起來:「爹,你去哪兒了啊?你別嚇我……」
淚眼蒙眬間,大門處傳來響動。
我抬起頭,看見爹拉開插銷,渾身濕答答地走了出去。
「爹!」
我抹干凈眼淚,追了上去,「爹,你去哪兒啊爹?你不要走得那麼快,我攆不上……」
樓梯間里陰風陣陣,我穿著薄薄的夏衫,冷得骨頭都在發顫,腳上也只剩下一只拖鞋,另一只不知道丟在了哪里。
我不爭氣,追著追著又哭了起來,沖著爹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喊著,想讓他等等我。
可是爹不理我,他提著一口袋蛋卷,徑直往樓下走去。短短的幾級樓梯,變成了黑暗中的無盡延伸,爹和我之間始終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。
而我越追,他就越遠。
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,只能徒勞地跟在他身后,邊跑邊哭。
「爹……爹……」
腳上忽然一個踉蹌,我跌倒在地。
眼看爹的背影越來越遠、越來越小,我無力地趴在地上,望著那道背影,拼盡全身的力氣長長地悲泣了一聲:「爹——」
喉嚨里像是滾進了一顆粗礪的石子,我哽咽著,說不出話,好半晌才嗓音嘶啞道:「你等等我,等等我……」
爹腳步一頓,停了下來。
但他始終背對著我,整個人隱沒在黑暗里,透過微弱的光,我只看得見一截腫脹發白的手臂。
四周傳來輕輕的一聲嘆息。
爹沒有轉身,但我聽見了他的聲音,仍舊是那麼溫柔慈愛,只是這一次,帶上了心疼和無奈。
他說閨女,爹得走了。
我拼命搖頭,滿心的絕望與難過:「……不行啊爹,沒有你我不行的,你別走,別離開我好不好?」
這次爹沒說「好」,他只是背對著我站在那里,我趕忙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,朝他奔了過去。
可是越靠近他,我腳下的速度就越慢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我終于在爹身后停下,明明只要伸手就能夠抓住他了,但看著那只冰涼蒼白的手臂,我忽然不敢再向前,甚至還有了后退的沖動。
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害怕最親最愛的人,我開始自責和悔恨,我責怪自己不該恐懼,更不該遲疑。
但是已經晚了。
我沒有勇敢地拉住爹的手,所以他不等我了,眨眼就離我好遠,只剩下了一個小小的點。
他留給我最后的話,是模模糊糊的一句——
「閨女,咱好好兒活。」
我還沒反應過來,階梯就開始一寸寸碎裂,周圍的黑洞不斷坍縮,身下傳來失重感,我呼吸一滯,整個人直直地往下墜去。
「爹!我錯了,都是我不好……都是我不好!你別走,爹——」
「漫漫!」
耳畔傳來程昱白焦急的呼喚,我從睡夢中驚醒,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發上,眼淚淌了滿臉。
16
頭頂上的燈亮著,將周圍的一切染成了暖黃色。
原來是夢啊。
我長長地松了口氣。
抹著眼淚,我委屈地看著程昱白,記憶還停留在以前爹收山貨的時候:「這麼晚了,爹怎麼還不回來?」
四周寂靜無聲。
我擦淚的動作一頓,緩緩抬頭,看向程昱白。
他的眼眶通紅,眼球也布滿了血絲,眼下淡淡的烏青顯得整個人格外疲憊,像是許久許久都沒有休息過。
我似有所感,視線一寸一寸地看向茶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