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里擺著一杯渾濁的苦丁,在盛夏,散發出帶著腐爛味的清苦,墻上多出了一張遺像,爹和娘并排笑著。
記憶如潮水般涌現,我什麼都想起來了。
我想起高考的最后一天,自己犯懶不想和爹去接程昱白,還嚷嚷著要吃蛋卷。
爹答應了。
走的時候他叮囑我不要亂跑,讓我就在家里等他。
我也答應了。
可是我等啊等啊,等到天都黑了,他和程昱白都沒有回來,就在我快要睡著時,街道辦事處的阿姨來了,去醫院的路上,她告訴了我爹為什麼沒有回來,還告訴我要堅強一點。
我沒有哭,我只是有點茫然。
就好像眼睛耳朵都裹上了一層塑料薄膜,直到看見了站在醫院門口的程昱白,我才有了一點真實感。
他帶我去見了爹最后一面。
太平間里面好冷啊,冷得我渾身都在發抖。
冷光燈下,爹身上蓋著白布,一只手臂卻露在外面,那只手腫脹,蒼白,了無生氣。我睜大了眼睛,不敢靠近,更沒有勇氣掀開那層布,去看一看他的臉。
所以我落荒而逃。
都是假的,我告訴自己,爹沒有繞路去給我買蛋卷,沒有下水救人,更沒有被卷進暗流里,所有發生的一切,都只是一場夢而已。
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個月,直到今天。
我呆呆地盯著那杯苦丁,不哭,也不鬧,只是腦子里一片空白。
不敢想。
我不敢細想。
被卷進暗流里的爹,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到底經歷著怎樣的痛苦,我只要一想,就覺得自己快要窒息。
我為什麼要吃蛋卷啊?
那些人為什麼要從河底挖沙啊?
還有那幾個小孩兒,他們為什麼那麼不聽話,要去河邊玩啊?
我想要怨懟,但怨懟到最后,我卻總是忍不住假設,如果那天我沒有說自己想吃蛋卷,是不是一切就不會發生了?
鋪天蓋地的內疚,幾乎要將我撕碎。
程昱白看著我,聲色喑啞:「漫漫,我知道你心里難受,難受就哭出來,不要憋在心里,好不好?」
我不說話。
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瓣,站起身來,轉身去廚房端來了一碗粥,「……吃點東西吧,漫漫。」
我抱著膝蓋,仍舊是一言不發。
這兩個月里我幾乎什麼都沒吃,程昱想方設法希望我多吃一點,可我根本吃不下去。沒有足夠的營養補充,我很快消瘦了下去,原本圓潤的臉頰變得凹陷下去,嘴唇也失去了血色。
程昱白把粥放在茶幾上,勉強擠出了一個笑來:「鍋里還煨著湯,我去廚房看看,馬上就回來。」
他說他只是去看看,可過了好久都沒回來。
心里不可控制地泛起一陣陣恐慌,我生怕他和爹一樣突然消失不見,連忙撐著疲軟的身體,扶著墻往廚房走去。
走到門口,我愣住了。
程昱白正蹲在地上捂著臉無聲痛哭,他的脊背顫抖著,仿佛忍受著莫大的痛苦。
在他的面前,擺著一個熟悉的小醬缸。
我和程昱白都喜歡吃的東西不多,爹腌的醬蘿卜算一個,這個做起來麻煩得不行,又費時又費力,可因為我們兩個愛吃,缸里的菜從來就沒斷過。
爹去世的前一天,才新做了一缸。
想到這里,我慢慢地朝那個醬缸走了過去,只一眼,我就知道了程昱白為什麼要哭。
兩個月沒人管,缸沿的水已經干透了,缸里密密麻麻地長滿了霉斑。
爹親手做給我們的最后這缸醬蘿卜,吃不到了。
再也吃不到了。
我的眼淚瞬間掉了下來,本就難受的喉嚨憋得愈發緊縮,心臟快要被痛意灼穿,再也承受不住的我,終于對著醬缸號啕大哭起來。
程昱白把我緊緊地摟進懷里。
他的眼淚打在我的臉上,順著我的臉頰一路滑進嘴角,同我的淚水混在一起,咸澀的味道漫過我的舌根,簡直是苦到了心底。
「哭出來就好了。」
程昱白打起精神,用他那嘶啞的聲音安慰著我,「……沒事的,沒事的,漫漫,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」
我攥著他的衣襟,哭得喘不過氣。
看到這些發了霉的醬蘿卜,我的夢醒得不能再醒,我和程昱白,我們再也不是有爹疼的孩子了。
我深知那個人再不會,也再不能回來。
可前一天還在和你言笑晏晏的人,第二天就離你遠去,你再也不能見到他,聽到他的聲音,更不能摸一摸他的臉,這叫我怎麼能夠接受,怎麼能夠接受啊。
流著眼淚,我捂住悶痛的胸口。
「爹,我不吃蛋卷了。」
你回來吧。
17
那天以后,我生了一場大病。打針輸液吃藥,前前后后折騰了半個多月,卻總是好不起來。
后來程昱白決定把我從醫院接回家里。
回家的時候我趴在他背上,難過地直抹淚,他只顧著心疼我瘦了一大圈,卻沒在意到自己清減得更過分,肩骨都硌手了。
我不想哭的,可是我忍不住。
爹走之后,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,這些天我只顧著自己的情緒,卻忽略了程昱白,他分明同我一樣難過,卻還要打起精神來照顧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