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嫌棄，一點都不嫌棄。」 

秦阿婆與我爹商議后，原本想把結婚的日子定在年后。 

可我等不了那麼久。

在我急切的催促下，我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直翻白眼，最后將日子硬生生提到了十月初。

秦家在動蕩年代被砸了個稀爛，長輩們也一個一個在屈辱中死去。   

秦阿婆受了刺激，被嚇破了膽，整日躲在屋里不肯見人。 

秦錦生是家里唯一的男人，小小年紀就擔起了一家之主的重任。 

因為成分不好，分到秦錦生頭上的，都是沒人愿意干的活。

每天干完繁重的農活，回家還要照顧腿腳不便的祖母和年幼的小妹。 

日子不僅僅是清貧，還是黃連般的苦澀。 

可麻繩專挑細處斷，厄運專找苦命人。

上輩子，秦錦生落水后高燒不退，村里的庸醫說治好了也得燒壞腦子，讓家里人干脆準備后事得了。   

一向閉門不出的秦阿婆，借來一輛板車，顫顫巍巍地推著秦錦生走了一夜的山路。 

裹足多年的三寸金蓮，被磨得血肉模糊，才及時將人送到縣醫院，保住了秦錦生的腦子和小命。 

可她再回到家，等著她的卻是驚天噩耗。 

秦小妹丟了。 

路過的人販子見秦家沒人，將獨自在家的秦小妹拐走了。

秦阿婆自責之下哭瞎了眼睛，硬撐著一口氣，看見我和秦錦生結婚后，就閉上眼撒手人寰去了。 

而我嫁過去后，因郁結在心，整日病懨懨的，對他也沒一個好臉色。   

可秦錦生還是任勞任怨地伺候著我。 

家里窮，他買不起任何營養品，就半夜到河里去摸魚。

冬日冰冷刺骨的河水，將他的雙腿凍得幾乎沒有知覺。

摸回來的小魚蝦，他一口也不吃，細細地煨成濃稠的魚湯，小心地喂到我嘴邊。 

可我那時魔怔了一般，腦子陷入死胡同，怎麼也走不出來。

不肯吃，也不肯喝，很快就把自己熬垮了。

秦錦生著急得團團轉，最后趴在床邊，帶著哭腔求我。   

「小花，你吃點東西吧。」 

「你別丟下我，求求你別丟下我，我只有你了。」 

「你們都走了，我一個人可怎麼活？」 

我被他隱忍的痛意驚醒，意識到自己竟成了他活下去的寄托。

心驚的同時，不免心頭酸軟。 

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頂，鄭重許下承諾。 

「好，我努力地活，絕不丟下你一個人。」   

可后來，我還是食言了。 

病痛纏身，先他而去。 

…… 

看著眼前身體還算康健的秦阿婆，和完好無損的秦小妹。 

我打定主意，要早點嫁進來。

絕不讓秦錦生再一次遭受失去家人的痛苦。 

08   

婚禮辦得很倉促，可秦錦生仍舊盡力給足了我體面。 

他不知上哪借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，仔細地纏上了紅綢。 

胸口別著一朵大紅花，吹吹打打地來接親。

我娘在屋里給我梳頭，一會兒就忍不住抹起眼淚來。 

我爹立馬開始勸：「大喜的日子哭啥哭，等明兒小花就回來了。」 

商量婚事的時候，我爹明確表示我家原本是要招婿的。

可別說秦錦生不答應，我也不忍心將秦阿婆和秦小妹獨自扔在秦家。   

剛想開口求求我爹，他就一煙桿子給我推開，斜睨著眼看我。

「你個胳膊肘往外拐的，別跟我說話。

」 

說完嘆了口氣，起身磕了磕煙斗，對秦錦生交代道。 

「等你跟小花結了婚，就把她倆一起帶到我家去吧。」 

「就多兩張嘴的事，你和小花把日子過好，比什麼都強。」

「但以后你要是敢欺負小花，看我不打斷你的腿！」

秦錦生注視著虛張聲勢的我爹，眼角頓時紅紅的。   

「我不會欺負她的，我向您保證，這輩子都會讓著她。」 

看著他鄭重的神情，我眼角的笑意不自覺柔和了起來。

我知道，他一定會做到。

因為他曾經真的讓了我一輩子。

09

可誰想秦阿婆犯了倔，死活不肯離開秦家的老宅。 

我打了一盆熱水，端到她的屋子里，給她洗起了頭發。   

她整個人瘦巴巴的，像個干癟的帳篷，薄薄的一層皮，緊緊地貼在了骨頭上。

「阿婆，我知道你不肯跟我們回去，是怕別人戳錦生的脊梁骨。」 

「你怕別人嘲笑他不但自個兒入贅，還帶著一家老小吃軟飯。」 

洗完頭，我將她稀疏的白發攏了攏，動作小心又仔細地擦干。

「可日子是我們倆過，我從不覺得他沒用，相反，我以后的好日子，都要寄托在他身上。」 

「他一定會有出息的，他會考上大學，會有很好很好的工作，帶著我們都過上好日子。」

「我相信他，所以現在我只是提前照顧一下還沒發跡的他罷了，說來還是我占了便宜。」   

秦阿婆渾濁的眼淚落在了水盆里，臉上凈是歲月和磨難交錯的痕跡。 

她握住我的手，聲音里帶上了啞意。

「好孩子，阿生娶了你是他的福氣。」 

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，隱忍多年的委屈和陰霾，順著眼淚洶涌而出。

我連忙將洗完頭的污水端了出去，貼心地替她關上了門。

她也終于能夠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了。 

天邊日頭焦黃，余光鋪滿了緊實的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