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抹著淚,袖口錦緞華光燦燦。
他寄來的銀錢夠我富裕生活,卻不曾給自己留身好衣服。
檐角燕叫,顧瑜察覺,循望過來。
只一眼,便慌得失了神。
他似想將掃帚藏在身后,又覺無濟于事。
終是沒動。
只攥著竹柄,等候審判般僵站著。
我一路踢雪疾走,聽見自己咚咚作響的心跳聲。
氣他隱瞞,氣他避我如蛇蝎。
他被我揪住領口,踉蹌低下頭來。
「好你個顧瑜!」
我指著他,話哽在喉頭。
「全是騙我。你過得一點都不好。」
顧瑜低頭看我,眼中洶涌透了淚。
我大力撞進他懷中,收臂抱緊。
他急喘著吁出白氣,胸腔震動,將我的手掰開。
「先松開,聽話,今月,你聽話,你……!」
我推他進門,砰地摔上門。
房里比外頭也沒有暖和多少。
屋里昏暗,青石板地面古舊,四面都是冰冷的樣子。
顧瑜被我逼到角落,抵著半新的桌幾。
淚早已落下,晶瑩一線,似竹葉上清露。
他瞳孔微擴,面上泛出蒼白的震驚。
我逼著他親了一會兒,死死扣著他的手。
骨節清瘦,白而涼。
他緊繃脊背,眼皮顫顫地開合,吐息終于有了些熱意。
我半晌停下,合著他的臉。
他怔怔地,又小心翼翼蹭了蹭唇角,指腹上血跡淺淡。
我挑眉迎上他視線,一字一頓。
「沒錯,我咬的,怎麼了?」
顧瑜臉上也似復上薄血般,紅到耳根。
「你,你……」
對面呆了半天,咬牙低聲,「你胡鬧。」
我叫他偏開視線,緊緊逼視,「你過得不好,為什麼不回來找我?」
顧瑜垂首良久,眼皮泛紅,輕聲道。
「有我在這,每月寄銀,旁人見你還錦衣玉食,必不敢欺。
顧家已無官身,若我又狼狽離宗,要如何養你?」
我氣急,「置畝薄田種地,天能餓死我?」
他瞧我許久,喉頭幾滾,忽哽了嗓子。
「我在伯母牌位前發過誓,不叫你再吃苦的。」
我什麼也說不出了。
4.
顧瑜推脫說忙,不準我去尋他。
村頭大黃都能猜出來,他是要跟我撇清干系。
就連介紹我是誰,也一口咬定是兄妹。
我偏不如他意。
這幾日忙著拜見各派長老,看誰愿收我為徒。
另附的條件,是提一提顧瑜的位次。
不求讓他入內門,起碼別做雜役的活計。
御獸谷,符箓派,蒼穹劍宗,雪林……
一個個去。
前三位皆是大手一揮心動不已,最后咬著牙拒了我。
去雪林時,那位見首不見尾的長老竟然在。
南雁回飄在水上,幾只河貍推著她的肩。
「朝東推,來客了,沒看見麼?」
河貍打個彎推她靠岸。
我目瞪口呆。
她站起身,立江流中如履平地,足下水波漾開。
我隨她邁入江心閣,四處寒香撲鼻。
「你就是元泊蒼那廝看中的苗子?」
南雁回斜倚主座上,挑眉覷我,燃起煙槍吸了一口。
白煙飄散,氣味又淺又甜。
「直說吧,元泊蒼自小生在深宮里,最不信什麼情愛真心。你為個男人拒絕他,他很惱火,不準我們收你。現在去認錯,還有希望入他門下。」
我拱手,「多謝南長老告知。」
「怎麼樣?」她瞇著眼笑,「決定要去太虛宮了?」
我搖搖頭,「我要回家喂雞了。」
南雁回猛地嗆住煙,咳得臉通紅。
「哈哈哈哈哈哈……」
她捂著心口,笑得不行,「你阿兄就有那麼好?以你的根骨,若留下,往后美男要多少有多少,還能得元泊蒼親手教導,你可得想清楚。
」
美人歡顏,賞心悅目。
我不自覺地跟著笑,抿抿唇。
「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飲。」
我爹死得早。
娘病著,常年下不了榻。
村民厭惡我娘,也嫌我晦氣。
我聽得最多的話,就是叫罵。
「大娼婦生了小娼婦,不知哪家的野種!」
娘從不對我說,但其實我都知道。
爹死前病了幾年。
她為著養家抓藥,拉過偏套。
村里的女人管不了丈夫,只好恨毒了她。
八歲起,我幫家里賣雞貨。
一群孩子大大小小,圍在我小攤邊,指著我笑。
「她跟狗蛋有點像,狗蛋,是不是你爹給你肏出的野姐姐啊?」
孩童不知善惡,向來毫不掩飾。
但顧瑜從不嫌棄我。
那日他坐著馬車出游,不知為何叫停馬,跳到了我攤子邊。
「你爹呢?為什麼叫你看攤子?」
我剛被罵過,一聽,嗷地大哭。
他慌了神,手忙腳亂地拆荷包給我。
「你……你哭什麼?買!我都買了,五兩銀夠不夠?」
我哭得更兇。
他木木愣愣地站了會,手足無措,紅著眼道歉。
「你到底哭什麼啊?你這樣,我夜里要睡不著了!」
衙役們忙哄著,我才知他是縣令家的小少爺。
同顧瑜的第一面,潦草無比。
我拿了他的銀子。
將五只雞和一筐雞蛋留給了他。
再出攤時,已是半個月后。
誰知他又來了,還說要幫我賣。
被我罵了一頓也不走,就在一邊坐著。
我裝作看不見他,照舊吆喝。
可我嘴笨,呆了一下午,停留的人寥寥。
沒人買雞蛋,只有吃飽了飯的小霸王神氣地來找事。
我攢了一肚子氣,鉚足了勁罵。
可圍著我的人只是笑,像看小雀啄人。
笑夠了,又來摸我的雞蛋走。
顧瑜板著臉,中氣十足地喊了聲「放肆」。
他長我幾歲,足比我高出一個頭。
清清瘦瘦,站在那群紈绔兒面前,氣勢竟也分毫不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