倏爾,一只大手溫柔地覆在了我的肩頭上。
「我陪你葬了你爹再走。」
掌心熾熱,如爐中火。
裴春山押著我哥嫂,陪我一起為我爹挖墳下葬。
夕陽在山時,綺麗的霞光映得我身上的衣裳更鮮紅了。
我恨我嫂子,她為了強行讓我穿上嫁衣,撕破了我唯一一身遮羞的衣裳。
如今跪拜我爹,我卻連身素衣都沒有。
裴春山見我緊攥裙擺,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。
他卸下盔甲,脫下灰白的衣衫,靜靜地披在了我的身上。
不知是我天真,還是這樣的好心對我來說彌足珍貴。
我對裴春山的心動,也無非就是這秋日晚霞下相贈的一件衣裳。
葬好了我爹后,我大哥警覺地說道:「裴爺,小的送您下山,往前幾里地就能進城了,您此后也不必再來這深山老林。」
裴春山站直身子,穿上盔甲。
他背對著我,我深知他邁出這一步,我們天南海北都不會再相逢。
我會被我哥綁去屠戶那兒,換兩頭豬。
我會不斷地給人生兒子、操持家務。
直至死去,也沒人聽得到我心里的一句話。
然后某一日,我會聽說長大了的小妹妹,走上了我的老路,而我無能為力。
我本已垂下眼眸,閉目望見我灰白的一生,卻聽到裴春山擲地有聲地詢問:
「常家姑娘,你愿意跟我走不?」
我睜開眼,看著那個碩大的背影,不可置信極了。
我張開嘴,心里喊了許多遍「愿意」,可我是個啞巴,說不出話。
我急了,推開哥嫂阻攔的手,跑到他面前。
我一把攥住他的手——我的兩只手去攥他的一只手,才勉強能握全。
我一邊哭,一邊拼命地沖他點頭。
裴春山的眼中,先是茫然,再是詫異,之后喜笑顏開,是無言的篤定。
他的大手使勁回握住我,道:「那就跟我走。」
他本來已經拉著我向前走了幾步,我拽了拽他,指向我家的院子,示意他跟我走。
我回屋,抱著襁褓里的小妹妹走了出來。
一路唯唯諾諾的大哥,終于找著了漏洞。
他仗著我不會說話還不會寫字,公然造謠:「裴爺,真不是小的不愿把妹妹送您享用,實在是她生了個野孩子,恐跟了您玷污您的府邸。」
我急得連連搖頭,可裴春山只是看了看我,然后看了看襁褓里的孩子。
他走過來,伸出手,笨拙地逗了逗妹妹。
妹妹餓了,所以哭了起來,他連忙收回手,訕笑道:「瞧我,手腕子趕上脖子粗了,到底嚇哭了孩子。」
他環顧四周,看著我這家徒四壁,猛然明白了什麼似的,問我:「這是個丫頭吧?」
見我點了點頭,他一記眼刀就殺向了我大哥。
大哥還想狡辯,卻被大嫂攔住了。
大嫂打圓場說:「若是裴爺不嫌棄這娘倆,帶走也好。您也見著了,我們實在養不起這兩張嘴。」
裴春山笑了笑,牽動了嘴角的刀疤。
那是個晴朗的秋日,我記了一輩子。
他小心翼翼接過襁褓,一手抱著妹妹,一手牽起我,說的那句話,也讓我記了一輩子:
「想來你們娘倆,也吃不窮我。」
「走,咱們去奔自己的日子。」
我再一次淚流滿面,卻是喜極而泣。
走,咱們去奔自己的日子。
這是我此生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。
03
裴春山有個小院子,離軍營不太遠。
從外邊看去,有堂有屋,青磚灰瓦,比我家的茅草房好許多。
我們是在一個星夜趕到的,這一路上,他為我置辦了兩身衣裳,衣肆之中,我拽著他的食指不肯撒手,想讓他給自己也買一件。
他拗不過,最后只是挑了條最便宜的汗巾子。
裴春山見我骨瘦如柴,還為妹妹找了奶娘。怕我們累著,全程都雇的馬車,一路到家,花了他大半的軍餉。
馬車中,我睡得迷糊時,聽到他輕手輕腳坐去門邊,擋住了縫隙里的寒風。
他連呼吸聲,都刻意放得輕緩。
我不知他那一路凝視著我和妹妹,在想些什麼。
大抵是在想家吧。戰火紛飛的年歲里,最讓人牽掛的就是家。
到了他的院門前,他取出鑰匙開了門鎖,扭頭便將鑰匙塞到了我的手中。
我怔愣一瞬,仰頭看他,聽他慚愧一笑道:「五年前江東反王作亂,我家被打沒了。后來我置辦了這處院子,多數時候也無人住,里邊塵土多,常姑娘多擔待。」
我微笑著搖搖頭,從他懷中接過妹妹,他在前引路,將我們帶到了最寬敞的正房。
他尋來蠟燭點亮,將那條汗巾子鋪在凳子上,扶我坐下。
晚秋寒冷,他翻箱倒柜,找出幾件干凈衣裳,全披在了我和妹妹身上。
我拍拍他的肩頭,比畫著讓他也穿一件御寒。
他只是爽朗一笑,說道:「姑娘有所不知,我自小體格壯、火氣旺,常常寒冬里也只穿一件單衣。何況我這會兒要干活,等下保不齊還得脫幾件呢。」
裴春山說著便去院子里打水,披星戴月。
我安靜地注視他,五大三粗的男子,做活倒細心麻利,不一會兒屋里就窗明幾凈了。
他撿了些木柴來生火,剛冒出火星子,他便一扭身子,擋在了我和爐子中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