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噔噔噔跑到我跟前,一張小臉熱得汗津津的。
卻抬手指著遠處問我:「阿娘,那是什麼?」
那拖著貨物的隊伍在草原上拉得老長,唯獨箱籠上的皇封叫我眼熟。
我輕聲道:「是大靖的歲貢。」
「歲貢是什麼?有吃食,有金銀嗎?」
我摸摸他的頭:「有。」
握玉若有所思片刻,半晌后仰起小臉笑了:「我曉得了!」
「他們說歲貢就是輸了的人給贏了的賠禮,大靖輸給了我們,所以才要給這許多的好東西!」
「阿娘,等我長大了,我也要打贏大靖,我也要贏這麼多的歲貢!」
握玉已經三歲了。
他既長得像赫連予,又長得像我。
從前,我并未發覺。
可如今,我瞧著那張興奮的小臉,和眉眼處透露出的戰意。
我驚覺,這孩子,竟在潛移默化中,已經將自己當成了突厥人。
完完全全的突厥人。
我渾身發抖,顫著手打了他一耳光。
握玉不明所以,哭了起來。
我開始愧疚。
既愧疚自己未曾教導好他,又愧疚自己不能帶他逃離這里。
胸腔中的某處細細密密的泛著疼。
我將握玉摟進懷里,耐心告訴他:「輸與贏,對與錯,本無甚分別,立場不同行事便不同。」
「阿玉,你要曉得,娘親與你都是大靖人。」
「遲早有一天,你皇舅是會來接我們回家的。」
小小的握玉想了想,替我擦去眼淚,重重點了點頭。
20
握玉五歲那年。
我不慎受了涼,迷迷糊糊發起了高熱。
從大靖帶來的藥品早就已經消耗殆盡,白芷只能去了主帳。
赫連予眉頭微皺:「她病了?」
「公主受了寒,如今高熱不退,性命垂危,求可汗賜一碗湯藥。
」
白芷跪伏在地,連連叩首。
赫連予并未拖延:「巫醫!」
巫醫走了進來,卻并無動作。
只說:「可汗,大靖已經一年未曾送過歲貢了,他們既不守承諾,我們又為何要顧惜和親公主的性命?」
突厥人游牧而生,靠天吃飯,本就艱難。
又沒了大靖的歲貢,難免憤懣了些。
赫連予垂眼,思量了片刻。
只對白芷說:「若是要湯藥,讓她親自來討。」
我燒得渾身滾燙,自然是去不了的。
白芷心急如焚,只能打了盆涼水,將帕子遞到握玉手上:
「阿玉乖,帕子熱了就投一遍,再擰一擰。」
握玉小小的眉頭皺在一起:「這樣阿娘便會好起來嗎?」
白芷強笑著點頭,獨身去了月山。
那是突厥人采藥的地方,白芷盼望著,能尋回些有用的藥材,將我從閻王殿撈回來。
可奈何天不遂人愿。
當天夜里,下了場石雨。
拳頭大的雪塊砸爛了氈帳,也砸死了不少牛羊和馬匹。
一夜之間,突厥損失無數。
或許是老天不想收我,握玉擰了一遍又一遍帕子,又將那拳頭大的雪塊放到我額間冰敷。
我終于是退了高熱。
赫連予來看我了。
小小的握玉縮在帳帷后,只露出兩只眼睛。
見我好端端的坐在榻上,赫連予冷笑:「我早該明白你是騙我的,你們中原女子,最是奸猾。」
言語間的控訴,仿佛他才是被背棄的那個人。
我有些想笑。
「可汗是想看我病死在榻上,還是想看我匍匐在你腳邊討饒?」
赫連予眸光一滯,背過身去。
「我今日已經給你皇兄傳了書信,若是三日后歲貢未到,我突厥必定北上,滅大靖皇室,奪大靖國土。
」
「屆時你待如何?」
歷來和親的公主,一旦開戰。
不是以身殉國,便是以身殉夫,還能如何?
我扯扯唇角:「可汗想我如何?」
赫連予的聲音變得遲疑:「……若是大靖國滅,你便不算是外族之人了。」
「那他也……算是我的兒子。」
他抬眼望去,兩雙一大一小,卻無比神似的眼睛隔空對視。
赫連予像是被燙到了一般,不自然的別過頭,等著我的答復。
「可汗說笑了,他姓沈,是大靖人。」
赫連予注視我良久,眼中有質詢,有探究。
卻唯獨沒有一絲愧意。
「你恨我,對嗎?」
帳外風雪初歇,萬籟俱寂。
我吐出一口濁氣。
「恨不恨的,很重要嗎?」
赫連予拂袖而去。
他未曾想到,這是我與他的最后一面。
21
又過了三日,白芷還是沒有回來。
人人都說她為了采藥,已經葬身月山了。
可我曉得,她此刻怕是已經在大靖軍中了。
那日,我故意泡了冷水,讓自己發了高熱。
我心知赫連予并不會救我,卻會因為不想看著我死,而放松戒備,讓白芷去月山采藥。
可他不曉得,白芷不僅精通醫術,還善天象。
她早就知道草原會下一場石雨,便趁著混亂之際逃了出去。
隨身帶著的,還有突厥王帳的布防圖。
那些路線和位置,都是我借著打水的名義,用茶葉或者布匹,從突厥仆婦口中打聽出來的。
雖不如王帳中赫連予畫的清晰,但勝在精細,連羊腸小道都標注的清清楚楚。
赫連予沒有等來歲貢。
他等來的,是大靖的軍士。
一別七年,握玉已經五歲了。
而大靖,早已經喘過氣來了。
如今兵強馬壯,飫甘饜肥。
從前耀武揚威的突厥,如今被這石雨一澆,也見了頹勢。
若是在鹿鳴關一戰,赫連予或許還能力挽狂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