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在御書房議政的皇兄也來了,阿娘摸摸我的臉,告訴我,我只是身子虛了些才暈倒,并沒有什麼大礙。
我假裝沒有瞧見眾人眼角的濡濕,笑著點頭。
可其實我曉得,我的身子已經糟透了。
在突厥的那幾年,我擔驚受怕,飽受苦寒,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再窘迫都能茍延殘喘的小乞丐了。
我想,我活不了多久了。
我開始很放肆。
我帶著明璨去千鯉池抓錦鯉,去藏書閣看禁書,去寶華殿偷貢果,也去御書房吃糕餅。
這些都是從前我與明璨想做卻又不敢做,或是礙于公主的身份,不被允許去做的事情。
如今做了個遍,好像也沒有很開心。
我又想起了寶珠姐。
李姑姑自然是無有不應的,立馬便派人去請她。
一晃七年,寶珠姐已經做娘了。
一左一右兩個胖娃娃,緊緊拽著她,不肯撒手。
直到李姑姑端出糕餅果子,兩個小家伙才歡天喜地的隨她去了。
我問寶珠姐:「這些年,你過得好嗎?」
「自然是好的,我如今有郎婿,有孩子,還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餛飩鋪,吃穿不愁,衣食無憂,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。」
我托腮看著她眉眼間饜足的光,只覺得,真好。
「那你呢?阿蠻。」
我笑:「我有什麼不好的,我如今是公主了寶珠姐,你看,我這衣裙是織金鏤花的,鞋子是蜀錦貢緞的,發簪是……」
我抬手向她展示,像是炫耀糕餅的孩童。
可寶珠姐嘆了口氣,那雙漂亮的杏眼里,是我看不懂的東西。
「可是阿蠻,開心是會笑的,你的眼睛在哭。」
我摸摸臉頰,并沒有淚水。
可心中某一處,卻泄了洪。
日落西山時,寶珠姐走了。
臨走前,她從衣袖里掏出了一包梨花糖。
從前在浣衣局時,時長見趙嬤嬤吃。
我那時饞得不行,如今卻得償所愿。
吃了那包梨花糖,我好了許多。
用晚膳時食欲大振,仿佛又變成從前那個貪嘴的阿蠻。
李姑姑歡歡喜喜的替我添飯,阿娘亦是如此。
那天晚上,我睡得很香。
夜里,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夢。
夢里有大黃,有雞腿,有那只破瓷碗,還有浣衣局的半個冷饅頭,可最后,都變成了赫連予那張冰冷決絕的臉。
他說:「你若是執意如此,那他日后,便只是你的孩子。」
再然后, 是握玉那張灰白的小臉。
握玉。
我的握玉。
我從夢中驚醒, 枕榻早已被淚水打濕。
阿娘坐在我床邊, 見我醒來, 那雙素白溫潤的手一下一下輕拍在我背上。
「阿蠻不怕,阿娘在。」
我往前湊了湊,用臉頰蹭著她的手掌。
「阿娘,我想聽那只童謠。」
剛來慈安宮時,我睡不安穩, 阿娘便時常會唱童謠哄我入睡。
如今聽我如此要求,她不由失笑:「都多大了,還這般愛撒嬌。」
下一瞬,輕柔溫軟的曲調傳入耳朵:
「阿蠻乖, 阿蠻好, 兩只黃狗來抬橋。」
「一抬抬到城隍廟, 「哎喲」一聲跌一跤。」
「撿得一塊煨年糕……」
腦中有困意襲來, 我閉上了眼。
失去意識的前一刻, 我想起了那只臭水溝里的破瓷碗。
好可惜呀。
我想,我不要做公主了。
明璨番外:
阿蠻走的第二年,我生下了平安。
平安滿月那日, 皇兄大賞六宮。
連浣衣局的低等婢女都得了賞賜。
長長宮道上, 我瞧見那個小姑娘歡天喜地的小跑。
可她手中捧著的, 不過是碟白玉糕。
我想起阿蠻曾說過, 最狼狽時她曾同惡狗爭過食。
那是怎樣的苦難,我不敢想。
可母后如今過的, 也不遑多讓。
她將自己關在慈安宮, 日日讓人做了糕,卻不吃。
直到變得冰冷,宮人便會換上新的。
那些從慈安宮里端出的點心也并未倒進泔水桶, 反而是賞給了浣衣局。
慈安宮的大門常年緊閉, 除了皇兄日常請安。
也只有在我帶著平安去時,才會打開。
平安是個極調皮的小姑娘。
三歲上正是豬狗都嫌的年紀, 她在慈安宮上躥下跳。
不是打碎了前廳的花盆, 就是扯落了內閣的簾帳。
母后并不惱怒,反而縱著平安胡作非為。
直到平安溜進了阿蠻的寢閣。
阿蠻走后, 這里便被母后封了起來。
除了日常打掃,從不讓人進去。
里頭的一應裝飾,同阿蠻在時一模一樣。
我曉得這于母后而言是個寄托與懷緬的地方, 不由動了怒。
揪著小兔崽子的耳朵, 就想上手。
「你父親素日寬縱你, 今日為娘我就好好教訓教訓你, 免得日后長成個翻墻落瓦的姑娘家!」
眼見那巴掌就要落到她屁股上,母后攔住了我。
她說:「隨她去吧。」
「若是阿蠻在,也是會縱著她的。」
我想起阿蠻的臉。
也想起那匣子被我放在妝臺底下, 一顆都未曾動過的南珠。
終是罷了手。
平安溜得倒快,躲到她皇祖母身后, 沖我扮了個鬼臉。
卻又像想起了什麼一般,眨巴著眼睛:「阿蠻是誰?」
母后摸了摸她的頭:「她呀,是皇祖母的寶貝。」
「也是平安你的姑姑。
」
平安用力的想了想, 又問:「是哪個蠻?」
「饅頭的饅嗎?」
我看見母后眼中積年的悲痛化開,逐漸凝集成一片向往。
她彎了彎唇角,答道:「是呀。」
「是饅頭的饅。」
-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