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來學藝的多是婦人,未婚少女很是少見,其中村中的少女更少。
于是,我用前半生的積蓄在村中開了間紡織學堂。
建成那一晚,天空下起了暴雨。
有人倒在了我家門前,是個十二三歲的姑娘。
又黑又瘦,像根沾了泥的肋骨。
我剛將她身上的麻衣換掉,她就醒了,眼中滿是警惕,見我并無惡意,她才稍微地放松下來。
但還是往墻角縮了縮。
她說,家里人要用她幫她哥換親,對方是個二十多歲的傻子。
她哭鬧著不愿意,家里人就把她關了起來,只待新娘子過門,就把她送過去。
今天,她好不容易逮到了個機會,偷跑了出來。
沒過多久,她家人就找上了門。
她娘跪在她面前,哭求道:「二妮,你跑了,讓你哥咋辦?娘哪里去弄十兩銀子,為你哥娶新婦啊?」
她爹從后面急匆匆地趕來,一巴掌扇在了她臉上:「你個賤蹄子,老子供你吃供你喝,養你這麼大,你就這麼報答我的?看我不打斷你的腿。」
說著就要往那姑娘身上踹,她娘哭著去攔她爹,頓時亂作一團。
我將那姑娘拉到我身后。
「十兩銀子,你們將她賣給我吧。」
19
地上的兩人不動了。
她娘滿腹懷疑:「這瘦丫頭,你真要?」
我點了點頭。
她爹聞言,眼中閃過一抹精光:「二十兩,我家養她花了不少力氣,你出二十兩,我就賣給你。」
我的手猛然一緊。
我不敢回頭看,把身后人往前一推:「至多十五兩,再貴我就不要了。」
然后,我作勢往回走。
「你等等,十五兩就十五兩!」
生怕我反悔,他拉著我去找了里正,當面簽字畫押。
那姑娘隨我回了學堂,一進門,她「騰」地一下跪在了地上。
「多謝夫人救命之恩,往后我就是您的丫鬟了,我會燒火做飯,會割草養羊……」
我打斷她的話,將她從地上拉起來。
「我不需要丫鬟 ,往后你就跟著我學織布,等你還完那十五兩銀錢,想離開就可以離開。
「還有日后不要叫我夫人,叫我云姨。」
我看著尚在呆愣中的姑娘:「明天就開始學。」
建完房子,又定制紡織工具,我手中也只有那十五兩了,再不進賬,怕是過幾天就要喝西北風了。
已是深夜,那姑娘累幾天了,我打發她去睡覺了。
我點上油燈,伸伸懶腰,開始織布。
我將織好的布,送往布鋪代賣。
到底這兩天沒喝上西北風,但怕也不遠了。
村中像這樣的姑娘很多。
或動之以情,曉之以理;或以利誘之,分發工錢。
我一點點地收了許多姑娘進學堂。
可我實在捉襟見肘,只得紡更多紗,織更多的布。
幸運的是,近來我日夜琢磨,成功地將原來的手搖一綻紡車給搗鼓成了三錠腳踏紡車。
織布的效率又提高許多。
但我還是累倒了。
郎中說,是我睡眠不足,熬大夜熬的。
付完珍金,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走。
20
「大夫,還有什麼,您直說便是,我受得住。」
這幾年,早進學堂的姑娘已將工藝學得差不多了,若我死了,她們也能傳授那些新來的姑娘。
銀錢方面,我與烏涇鎮那邊打好了招呼,只要將布匹送過去,她們就能代賣。
我平靜地等著郎中宣判我的死期。
他斟酌開口:「你幼時傷了根本,今又傷到了內里,恐怕日后不易有孕。
」
「啊?」
我有片刻呆愣,倏爾一笑:「原來是這事啊。」
本來我此生就未有成婚的打算,這對我來說算不上是件糟心事。
我看著院中因使用哪種顏料配色而爭執得面紅耳赤的兩個小姑娘,笑了笑。
她們不就是我的孩子嗎?
21
后來,有人問我,為何對她們那般好?
具體為何,我答不上來。
我想。
或許因為看到她們快樂,我也跟著快樂。
也或許因為她們是曾經的我。
我曾在漫漫黑夜中獨行,有人為我點燃了一簇篝火。
而我現在也想。
在漆黑長夜里,為像我曾經一樣的她們,點一盞燈。
不必耀眼。
只要能照亮前方的路就好。
番外
「云姨,有人找你。」
我以為是來了新的姑娘求學,我忙起身去接。
但我看見那人背影,我手中的紡錘「哐當」一聲落在了地上。
待他轉過身來, 我噙著的淚瞬間落下:「林大哥,是我沒照顧好阿婆。」
「我都知道了,不怪你。是我讓奶奶憂心了, 是我沒盡到為人子女的本分。」
……
林大哥說,他是在戰場上中箭后昏死過去, 被死尸壓著了,僥幸活了下來。
醒來, 得知新皇登基, 平反冤假錯案, 自家的冤屈已了。
他回月崖州找過我和阿婆, 梨花將所有的事情告訴了他。
他又回北地找我, 但意外遇見了昔日仇人。
雖然重審冤案,還了自家清白, 但家族蒙冤數十年, 而仇人卻活得好好的, 阿婆也因此而死, 他咽不下這口氣。
所以,他接近昔日仇人,得到他的信任,一步步地將其推入死局。
大仇得報后, 他去烏涇鎮找我,但發現我早已離去,多方打聽, 才找到了我。
他問我:「云姑娘,這些年可有婚配?」
我一瞧,他臉果然又紅了。
我心中突然生了逗弄的心思,指著外面吵鬧的兩個小姑娘:「嗯,那兩個就是我的孩子。
」
我聽見林遠小聲地嘟囔了句:「明明打聽清楚了,如今怎麼這樣?」
下一秒,那倆小姑娘互看了一眼,跑過來:「云姨, 這位是你的相公嗎?」
林遠笑著看著我, 我的臉頓時如火燒。
「你們兩個說什麼呢,今日的錯紗學會了嗎?」
「云姨好兇,第一次見云姨這個樣子。」
兩個小姑娘嘀嘀咕咕地離開了
我看向林遠。
「剛我撒了謊,我確實沒有婚配,但郎中說過, 我這輩子恐怕不能有孩子了。」
說實話,我并非對林遠絲毫沒有感情,但我知道他家的情況。
可林遠聽完我的話, 指著外面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姑娘說:「她們不都是你的孩子嗎?」
是, 她們確實是。
可——
他又說:「如果你愿意,以后她們也是我的孩子。」
他仿佛知曉我在想什麼, 又說:「奶奶會理解的。」
我想了很久很久。
最終,我回握住了他的手。
成婚后。
我在外傳授織造工藝,他在家洗手作羹湯。
他陪著我, 從云姑娘到云姨再到云婆婆。
黃昏時,總有為我亮起來的一盞燈,總有盼我歸家的一個人。
長日一燈明。
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