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很恨慕容族的。
因為死去的懷桑公主和險些慘死的慕容姝月。
我明白,可我心中有怨。
他可知道,姝月三歲那年,瀕臨喪命之際,是我救回來的。
若知道,那他不該高興嗎?為何對我那樣冷戾。
我想了十年,都沒想明白。
十年里,恨意如藤蔓滋長,無法遏制,掙扎著生出血肉,在沉默中遍布全身。
日日夜夜,每一次毒發時,我都得靠著恨意才活下來。
我沒想到他會把姝月帶進宮。
其實,湖邊雪夜那晚,我起初沒認出來。
她變化太大了。
雖然看向那雙眼睛時,我隱約有些印象,可都是模糊的。
直至慕容淵匆匆而至。
我頭一回見他失態,面上雖維持住,手上卻在使力。
原來是姝月啊。
宮外究竟艱險到什麼地步了,才讓慕容淵把軟肋送進來。
不過,我不會傷害姝月的。
我只是故意招惹她。
我不僅招惹她,還問她要不要做朕的嬪妃。
我知道,養心殿的眼線一定會把我的話轉述過去的。
我就是存心要氣慕容淵。
把他氣死!
再氣活。
把他逼急了,他是不是就會對我說,姝月也是慕容家的人。
這樣,他就得承認自己是慕容淵。
結果這人的嘴巴還是那麼嚴實。
連淑妃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了故人那句話,竟也無動于衷。
呵。
淑妃,你不要被慕容淵蒙蔽了。
他曾經幫過你很多是嗎?
可最無情的也是他。
5
城樓之夜上,我已經懶得追究他為何要射殺姝月了。
因為姝月出事沒多久,慕容淵便被制服。
我一直等待的場景已經來了。
我會折磨他的。
恩義斷絕多年,我有什麼下不了手的。
我拿到兵符的時候,踩上他的臉頰。
又抽出一支箭,將箭頭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。
那箭頭抹了毒。
西伽羅的奇毒。
不會立刻致死,只是毒發時會有些折磨。
慕容淵沒有求饒。
我更沒有半分心軟,直接將人扔進死牢里。
擇日論斬。
我還殺了很多人。
我要徹徹底底地收權。
雖不至血流成河,可滿目紅刃是有的。
刑期將近,我心里倒沒什麼波瀾了。
可我多嘴,問了一句慕容淵有沒有提過要見我。
公公說沒有。
無名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。
裹挾著我,在行刑那日,選擇出宮目睹。
慕容淵從死牢被押解出來的時候,萬民圍觀,被無數人咒罵趙之恒你不得好死。
我站在樓上,忽然吩咐身旁人:「讓他們散了,別聚一塊。」
「陛下,百姓等這一刻已經太久了,總要給些宣泄的機會。」
我聲音沉下來:「去。」
「明,明白。」
我剛要轉身離去,公公忽然大喊一聲:「陛下,快看外邊!」
我回頭,看見數不清的紙張在眼前散開,漫無邊際的,不知要落到哪處。
如同冬日里的雪花,飄散在京城上空,又緩緩降落在城中的每一個角落。
檐角,街道,甚至是人的頭上,都能隨手扒下一張。
我隨手拾下掛在窗上的,清晰用力的筆墨轟然入眼——
「瑞德皇帝以四海為枰,興無名之師,兵燹所至,生靈涂炭。令人痛心疾首者,竟于戰陣之中,與奸宦合謀,暗中設陣,虐殺己之幺弟。弟遭毒手,幸天不絕人愿。然軀容已毀,弟殺奸宦,易貌而歸,取而代之,振守朝綱。
」
百來個字,我反反復復地、看了一遍又一遍。
在場所有人頓時撲通一聲跪下來,叩首道:「陛下息怒!」
「朕何怒之有。」
「陛下,這......此乃大逆不道。」
紙張盯久了,仿佛能透過薄薄的紙張,看見另一個人的臉龐。
我怔了怔,緩緩說道:「這上頭,有哪里說錯了嗎?」
「陛下,這玩意盡是對先皇的詆毀之詞。」
「是詆毀,還是正詞,人心自有定論,」我收回目光,便要沿路下樓,「別抓人,也不必去收回這些東西,由得他們撿吧,明日就干凈了。」
我徑直地往回宮的方向去。
沒有再去刑場。
確實不必去。
今天鬧這一通,這刑是沒辦法繼續行下去了。
四下無人時,我忽然苦笑了一聲,喃喃自語:「他養的女兒怎麼這樣啊。」
6
「陛下,人帶回來了,是在醫館里找到的,應是摔傷的,要審嗎?」
這話說得我頭疼都犯了:「你下回把朕也審吧。」
屬下自知失言,喏喏告退。
他們帶回的人,是姝月。
我開門見山地問她:「有人在幫你。」
她梗著脖子說:「誰會幫我干這殺頭的事。」
我說:「只要看多幾份,就知道詔告的筆跡不一樣。」
「清醒時和昏昏欲睡時寫的,當然不一樣。」
我伸出手,安撫似的拍拍她腦袋:「好,我不追究。」
姝月下意識地往回縮了縮。
我嘆了口氣,說:「朕是你阿兄,你幼時常找我討糖吃。」
姝月眨了眨眼,似乎在努力回想,可眸子里始終茫然一片。
我繼續說:「在使團里過得不好嗎?匆匆地趕回來。」
「好,」她忽然意識到什麼,猛然看向我,「你知道?」
「我當初說了,我只想殺他一個,你去留不要緊。」
姝月攥著被子的手微微用力:「陛下還是要繼續行刑?」
「當初是當初,現在是現在。」
她的手慢慢松開。
「陛下會放了我爹嗎?」
我扭過頭去,「我們君臣、叔侄之間的事,你不許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