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姨只是看了一眼,就給丟在一邊。
走前,我媽跟出來問了一句:「爸媽咋樣了。」
小姨抱著胳膊,轉頭看著自己的親姐姐:
「死了,死了好幾年了,家里的東西都給我弟了。」
「我走了,招娣姐。」
3.
我跟著她坐了一夜的車才來到這個吹著北風的城市。
小姨一個人住在城中村的廉租房里。
屋子很小,但收拾得十分干凈,被帶回去的時候我站在門口躊躇了很久。
家里沙發上鋪著奶油黃的毯子,還有電視劇里才有的印花抱枕。
窗上掛著白色的、帶花邊的薄紗窗簾,和窗臺上養的小盆栽擺在一起漂亮得不行。
我拽著衣角,怯生生地看過屋子里的每一處布置,只覺得哪兒哪兒都喜歡得不得了。
和我上學時幻想的小房子一樣。
小姨做事很快,把我帶去了浴室搓洗一頓,又去柜子里翻出來一大包子衣服。
有蝴蝶結的小襯衫,有蕾絲花邊的公主裙,亮閃閃的黑色小皮鞋……
全部是我的尺寸。
書包、文具、玩具、鞋子、零食,她好似一個魔法師,什麼好東西Ṭūₔ都能變出來。
她像是獻寶一般把一大堆東西推到我面前,拿一樣問我一句:「這個喜歡嗎?」
不得不說,每一樣,都是我喜歡的顏色。
還有不少是村子里男娃娃逢年過節才有的新奇玩意,以前我只能眼巴巴地瞧,如今全部被塞到了我的懷里。
太久沒見過光的人忽然被陽光包裹,雙眼會不受控制地掉下眼淚。
「喜歡、喜歡……謝謝你。小姨,這些是不是很貴?」
我抱著這些見面禮,發出的聲音很小。
甚至因為緊張而有些結巴。
小姨翻找禮物的動作頓了頓,把手里的一條小裙子放下。
她把紙巾丟給我:
「哭什麼啊,你好日子才來!」
看我抽抽噎噎哭的馬上要暈過去了,小姨無奈地從那一堆禮物里拿出一包糖果,扯開后塞到我嘴里一顆。
「哭吧哭吧,今天哭完了以后你就不能再掉淚了,你跟著我就不能再受苦了。」
那顆糖怪怪的,很香,最開始有些苦,但后來就變得甜滋滋的。
小姨說那叫巧克力。
苦完,它就甜了。
4.
小姨帶我玩樂了幾天,把那些我只在夢里看到過的東西全部體驗了一遍。
她把我打扮得像個富裕人家的小千金。
頭發扎得利利索索,身上的小裙子又舒服又漂亮。
她也給自己打扮得時髦又漂亮,墨綠色的厚風衣穿在她身上把她襯托得又瘦又高。
她說:「咱們去改名,原來那個破名字狗都不能叫。」
上一次去派出所改名是我的噩夢。
干了一輩子農活的老人把我像牲口一樣拖拽進那間屋子。
她帶著一口鄉音,連說了三四遍:「改名,就叫周賤女。」
其他人看不下去,苦口婆心地勸:
「大娘,哪兒有給姑娘叫這個名字的,說出去多難聽啊。」
我奶奶翻了個大白眼,順勢往地上一坐,拍著腿叫喊:
「這妮子是討債鬼啊,我家心善沒給她丟了,她反倒討我家的子孫債哦!」
她喊著那些封建迷信的宣傳,又是撒潑又是打滾。
那些工作人員沒辦法,把她扶起來,看我的眼神里有同情,有好奇。
那時候的我不到五歲,卻還是被這些眼神盯得連夜做噩夢。
又一次踏入熟悉的場景,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。
小姨卻捏了捏我的手,把我往里面牽。
「這孩子原來的名字不好,我們現在改名,叫……」小姨轉頭看了我一眼,看著我逐漸發白的臉色,輕輕嘆了口氣。
「叫周禾云。」
我忽然瞪大了眼睛,猛地抬頭看向小姨。
自從我叫周賤女后,我對自己的名字便有了執念。
上面有政策下來,我也有幸去讀了小學,村里小學教的字并不多。
我便從我僅認識的那些字里篩。
我喜歡禾字,人人都喜歡禾,那是糧食,是所有人的心尖。
我喜歡云,天上那些大朵大朵的白棉花無拘無束的,飛得那麼高,走得那麼遠。
周禾云、周禾云。
我其實偷偷叫過自己這個名字,我也偷偷告訴班上的朋友說:「你們以后叫我禾云。」
只是后來這事傳到家里,我被好一頓打:
「叫你賤名是為了咱家好,你個賤皮子還想叫啥好名字?」
我把周禾云這三個字當過年的糖塊那般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。
小姨卻把它挖出來,按在了我的頭上。
「這名字才是女孩子家該有的嘛,之前那名字……真是喪良心,這左鄰右舍不用唾沫星子噴死她爸媽?」
「那家子人喪良心哦,早沒皮沒臉啦。」
小姨和改名字的人談笑了一會兒,然后拍了拍我的頭。
那時的我被自己換了新名的快樂蒙了眼。
日后想來,小姨是怎麼知道我夢中的名字叫周禾云呢?
不止如此,她還知道我喜歡奶黃色,我喜歡綠豆糕泡水,我喜歡脆一點的土豆絲,我喜歡牛奶味的硬糖。
即便我從沒說過。
我像小姨的一場開卷考試,被她一覽無余。
她從何而知,她從何而來,她到底是誰?
5.
「這不是小珍嗎?這孩子是……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