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路上,小姨給我買了一根山藥豆的糖葫蘆,吃起來香甜得很。
小姨住的那片地方,全是廉價出租的自建房,附近的鄰里也都相互熟悉。
一個買菜的嬢嬢挎著籃子朝小姨打招呼,小姨吃的是紅果山楂的糖葫蘆,嚼了半天才能回話:
「這是我女兒。」
嬢嬢愣住了,指著小姨,又指了指我。
「你才二十出頭吧,能有這麼大個姑娘。」
小姨不過二十四五歲,有我一個九歲的女兒確實不像話。
雖然我年紀小,但村里老人常聚在一起扯的老婆舌我還是聽過的。
誰家媳婦不檢點、誰家女兒十五六歲就跟人去了苞米地、誰家男人又去哪個村的寡婦院里過了一夜。
我那時聽不懂,但圍在一起的老人們臉上皆掛著一副令人看了就害怕的戲謔嘴臉。
那個貧瘠——從物質到精神都十分貧瘠的小村落,他們只能靠那些下流低俗的閑話來打發時間。
下意識地、我怕小姨被人說三道四,于是一步上前,擋在小姨面前。
「不,她是我小姨。」
挎著菜籃子的嬢嬢眨了眨有些渾濁的老眼,小姨這才不情不愿地接了一句:
「對,我外甥女,她爹媽都沒了,我接來養著了。」
嬢嬢了然地哦了一聲,然后一臉愛惜地彎下腰,摸出了一顆白色的小糖瓜給我。
「小珍這姑娘就喜歡開玩笑,原來是個苦命的小娃娃,吃點糖。」
不管在村里還是在城里,這些挎著菜籃子的嬢嬢永遠都是情報組的首席線人。
只不過半天,方圓幾里的人都知道:
「西胡同的珍珍家的外甥女,是個沒了爹媽的可憐姑娘。
」
「那姑娘還沒人家呢,養了個孩子,以后可不好說媒啊。」
「要不說人家珍珍心善呢?自己姐姐家的妮兒也接過來養,養得還挺金貴吶,我聽說她正在找人給那孩子往學校里塞呢。」
不知不覺,所有人都默認我死了爹媽。
也不知道遠在村子里的爸爸媽媽會不會為此半夜打噴嚏。
她回家的時候問我:「我做你媽媽不好嗎?」
年幼的藏不住心事,躊躇了許久后,小姨在我的眼里看出了恐懼。
媽媽是好的,可我的媽媽把我當仇人看,我被打我被針扎的時候,那個理應我最依賴的人,只會對著堂屋的菩薩磕頭。
然后嘴里念念有詞道:「菩薩保佑,保佑我今年能給老周家添個兒子。」
那麼美好的兩個字我竟然都叫不出口。
小姨什麼也沒說,像是讀懂了我,或是想起了什麼不堪的回憶。
「不叫就不叫!你權當沒那個媽了。」
改名后沒多久,小姨騎著自行車把我拉到了一家小學門口。
朱紅色的石臺子,上面有鐵打的幾個大字:「甫營小學。」
她把書包丟給了我,然后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的腦殼:
「去上學吧,吃喝玩樂我都可以順著你,但唯獨讀書,你要是不好好學習,我就拎著掃把把你從城南打到城北。」
6.
城里的學校干凈又漂亮,課桌椅也不會亂動。
墻壁被粉刷得潔白,還有五彩斑斕的貼紙在上面綻開。
我像第一次進了米倉的老鼠,對什麼都新奇,卻又不知所措。
「同學,你叫什麼名字啊?」
入學第一天,我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全,坐在我前面的女孩第一個與我搭話。
她的臉蛋圓乎乎的,有些黑,透露出一股健康的紅。
「周……」那個屈辱的名字即將脫口而出時,我立馬住了嘴,不自然地繼續說:
「周禾云。禾苗的禾,云朵的云。」
瞬間,周身響起一陣陣低低的驚嘆聲。
「真好聽啊,像電視劇里的大小姐。」
「聽名字就溫溫柔柔的,不像你們幾個,打人疼死了!」
「李志浩,你再胡說,我削你!」
他們都很熱情,很快鬧在一起,與我說話的女孩溫柔地對我笑笑:
「你好,我叫王勝南。勝利的勝,南方的南。」
那時候我才知道,這邊沒有招娣盼娣來娣。
但是有勝南、亞男和超楠。
王勝南成了我第一個朋友,她說她作為班長有責任帶著我這個新同學熟悉環境。
年少的我并不難被打開心扉,小孩子之間也很少有秘密。
王勝南說:
「唉,我家里就我一個人,聽說咱們班春慧有個妹妹呢,可漂亮了,名字也好聽,叫春雅。」
我抱著書,眨巴著眼睛,聽到王勝南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時,我還為她捏了把汗。
我怕,我怕、她爸媽是希望生男孩才叫她勝南。
回家后,我在晚飯時與小姨說起了王勝南,小姨嚼著菜的嘴巴頓了頓,含含糊糊地說:
「因為她爸媽相信她勝過男孩,她做得確實很好,她家只有她一個寶貝女兒,是全家人的寶貝疙瘩。」
小姨告訴我,這里很多人家都只有一個孩子。
不管男孩女孩,都是要上學、買新衣服、吃一樣的魚肉,學習好的以后還能考大學,家里就是砸鍋賣鐵也會把他們送出去。
那一晚我沒睡著,我滿腦子都是班上女孩們明媚大方的舉動。
還有小姨那一句輕飄飄的:「上了大學后你就是天上的鳥,迎著風就飛上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