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半夜,我躡手躡腳去客廳翻開了書包。
里面是一張詞語默寫的小考卷,數十個紅色的大叉擺在上面。
城里的課業和村里小學的進度完全不一樣。
我雖然也是四年級,但才堪堪能認讀生字。
王勝南他們卻能寫漂漂亮亮的方塊字、默寫那些晦澀的古詩詞。
「禾云?」客廳的燈亮了。
我看到穿著睡衣的小姨站在我身后,迷離的睡眼盯在我的卷子上。
「啊啊啊啊啊!」我尖叫。
「誒呦我的天爺啊,樓下抓條狗來寫的字都比你好看!」小姨也在尖叫。
7.
小姨似乎意識到了什麼。
那晚之后,我每天要吃一個雞蛋,喝一杯牛奶,每周至少吃兩次魚。
吃完飯后,小姨就抓著我往桌子前一坐。
「快,我給你補課。」
其實小姨也只上到了初一就被退了學,然后被送去了外面打工。
有時候我倆看著一道數學題,或是一個生僻字能互相沉默很久。
但好在我的學業越發能跟上班里的進度,王勝南等人也在盡力地幫助我這個新同學。
在小姨的肉蛋奶攻勢下,我的身體像是渴了多年的野草終于喝到了水,肉眼可見的支棱了起來。
頭發不再干枯,胳膊上也有了一層肉,個子更是猛猛地長。
昔日跑兩步就要大喘氣的身子骨,如今也能幫小姨拎著油桶跑兩條街。
每逢寒暑假,我便去大商場找小姨。
小姨在商場里賣貨,那時候剛蓋起來沒多久的批發市場人來人往。
女人們個個收拾得妥帖,站在商場里大聲叫賣,小姨在一戶人家手下打工。
她去過更開放的城市,見識多些,口條又利索,嗓門也高。
站在檔口一嗓子:「進來看進來瞧。」
就能壓住其余幾家的服務員。
老板娘也是臉臭心善的,她拿著一把巧克力給我:
「小云給我送貨去,送一天我給你一把巧克力豆子吃。」
小姨則掃著地,翻著白眼吐槽:「現在雇一個小妹要多少錢,你咋讓我家小云干白工啊!」
「你們倆錢串子,盯上我的錢袋了是吧?」老板娘吐了一口瓜子皮,嗓門要挑破房梁。
但第二天,老板娘說一天給我五角錢,外加一把糖瓜,晚上就和她們一起吃麻辣燙。
我那時候躲在倉庫的衣服堆里,想著這里的婆婆姨姨們都是勤勞能干頂起一片天的大好人、大仙女。
直到一天下午,老板娘氣勢洶洶地帶著小姨下了樓,破開嗓子就罵:
「你個掏地溝的!敢偷我家的版?」
說著,兩撥人廝打在了一起。
小姨和我都是南邊來的,身材瘦小一些,可偏偏在里面打的、罵得所向披靡。
我站在外面插不上手,急得團團轉。
最后連商場里安保的爺們來了,也不敢靠近那群激戰中的女人分毫。
拿著那點工錢,不至于去送命啊。
那天下班,小姨一邊整理著亂糟糟的頭發,一邊笑道:
「出來干事兒就要闖蕩,別讓人欺負你,別讓人覺得你是軟柿子。」
那一刻,我想起了老家的奶奶和媽媽,我小時候怕她們,怕她們的掃把,怕她們的叫罵。
但經歷今天這一遭,我發現……她們,屬實不夠看。
夜晚,我再也沒夢到過九歲之前被奶奶媽媽追著打的噩夢了。
反而是我陪著小姨,在大批發市場里英勇無雙,拳打腳踢,然后被老板娘獎勵了一大盒巧克力的美夢。
8.
那時候有義務教育,但學雜費不少。
特別是我上初中的時候,書本多了,錢也多了。
但小姨從不讓我主動開口,每次學校要錢了,她都會和人打聽好,然后把錢放在我的床頭。
加上我一到假期就去給老板娘幫忙,久而久之,我倆的日子意外地富裕了起來。
與我一起上到初中的王勝南總是敬佩地說:
「你小姨好厲害啊,我媽說在商場里賣貨的女人都可有本事了,干活強,不怕事兒!」
我一邊算著本子上的方程式,一邊啃著手里的雞腿面包,看著王勝南期待的眼神,把包里的大辣片遞給了她。
「嗯,我小姨很厲害,這兩天我回家寫作業的時候她就在我身邊看書……」
說完,我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:
「聽老板娘說,我小姨打算自考呢,不過那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,只是聽著厲害。」
小姨從不是一個把自己困在一個平臺上的人。
那幾年經濟好,批發市場的生意如日中天。
老板娘很快盤了幾個新的檔口。
小姨成了某個檔口管事兒的女人,有時候還會被人叫一聲:「徐老板。」
小姨名叫徐珍珍,當然,她說這也是她后來改的名字。
她原本和我媽媽一樣,我媽叫徐招娣,她叫徐棗腰。
初三的寒假,我跟著小姨去干活,沒事兒了我就躲在我熟悉的庫房里看著課本復習。
我的算數很厲害,小姨把算賬的活兒丟給我,老板娘知道后,那一沓子賬本丟過來。
「好妹子,給姐姐查一查有沒算錯的地方,姐晚上請你吃麻辣燙。」
日子本來舒舒心心地過著,直到某天,我幫小姨送完貨回去,路過樓下那個被老板娘和小姨揍過的檔口時,我聽到了小姨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