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見滿屋子的白大褂后,第一時間就是嚷嚷著自己沒病,說什麼都要回家。
最后被告知住院費已經被交上了,退不了。
她才顫顫巍巍地在病床上躺好,然后往里面挪了挪,空出半個身子的位置。
「快來,絨花,你也躺躺,這床可不便宜嘞。」
外公匆匆趕到醫院后,神色中也第一次出現了慌張。
我媽說她覺得很奇怪。
明明外公抽煙、酗酒、家暴,無惡不作,動不動還總詛咒沒生下兒子的外婆,卻在外婆生病的時候慌張得像個孩子。
在醫院的廊道里,外公第一次向我媽認了錯。
年過半百的外公一邊磕頭,一邊用粗糙的手合十摩挲,乞求我媽答應他的請求。
他說,他求到了一門好姻緣,那人是隔壁鎮子的。
各方面條件都不錯,但就是在車禍中沒了父母,還聾了一只耳朵。
「我懷孕的事情呢?」
我媽第一次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外公,沒有什麼大仇得報的爽感。
只能看見他后腦上的白發和彎曲突出的脊骨。
外公的沉默說明了一切。
我媽嘆了口氣,說自己不想也不能騙人。
跪在地上的人抹了把臉,往前挪了幾步抓住她的褲腳。
「醫生說了,現在正好有你娘能用的骨髓,要是不做手術,那人可能就……
「絨花,你就當可憐可憐你娘,哪怕是騙,咱們也先救了她的命啊!」
我媽嘆了口氣,沒有再爭辯什麼,只是默默回了病房,說自己要考慮一下。
破天荒地,外公沒有再說什麼,只是點了點頭,隨后頹廢地坐在了地上。
我媽說,那模樣,活像一只被抽走蝦線的蝦。
回到病房,外婆罕見地坐直了身子。
她把我媽叫過去,將那張不知道從哪里遺落的車票塞到她手里,笑著拍了拍她的手。
「絨花,你拿上這個,走吧。」
人就是這麼奇怪,先前挨了多少的打,受了多少的委屈,她都強忍著不哭。
如今這麼短短的一句話,卻讓她瞬間泣不成聲。
我媽將那張車票收好,隨后哄睡了外婆。
后來媽媽跟我說,外婆沒出過門,也不識字,根本不知道。
那張過期的車票,早在送外婆去醫院的那一晚,就永久地失效了。
3
我媽還是嫁去了隔壁鎮子的那一家。
那人叫高玉成,是個中學老師,戴著副眼鏡,長得文質彬彬,說話也慢條斯理的。
我猜,他之前一定是個標準的好孩子。
不過可惜,我媽不讓我叫他爸爸。
她說我們全家都欠他一條命,所以沒資格以家人自居。
我能接受這個說法,所以就叫他老高。
我媽跟老高的婚禮很簡單,就像我小學時玩的結對子儀式,去民政局蓋個章,然后請著吃幾頓飯,就成了。
婚禮當晚,我媽跪在地上,跟老高坦白了我的事情。
她說自己知道這件事情沒有什麼可辯駁的,只求老高能行行好,別報警。
她會當牛做馬報答他,等生下孩子就會出去打工,把欠的彩禮錢雙倍還上。
老高的鏡片反射著燈光,她看不清他的眼神。
片刻后,我媽頭頂傳來了一聲輕嘆。
「那就留下吧。」
隨后,老高便抱著被子去了側臥。
老高和我那個漂泊叛逆的親爹不同,他溫和善良,說話都很少大聲。
我其實好奇過很久,像他這麼不愛發脾氣的人,究竟是怎麼管住學校里那群上躥下跳的小孩的。
每次我問,老高總是笑著拍拍我的腦袋,隨后說。
「用心就行。」
這句話不僅是他的口頭禪,還貫穿了他的一生。
他對我媽和我,也一直用著真心。
我出生在一個下著雪的冬夜。
當時老高剛剛盯完晚自習,回家發現我媽羊水破了,急得趕緊打了急救電話。
但不巧的是,鎮上發生了一起火災,僅有的幾輛救護車都被征用了,躲不開。
不知所措的老高看著想起身自己去醫院的我媽,眼一閉,心一橫,咬著牙坐上了家里那輛夏利車的駕駛座。
據老高說,他當時是真的很害怕,一碰方向盤,當年車禍的畫面就在腦中接踵而至。
但他又說,不能因為自己害怕就放著我媽不管。
我和我媽都說,他就是個吃虧不嫌多的老好人。
他只是搖了搖頭,笑著說自己做人做事只求問心無愧。
生下我之后,因為要取名字上戶口,所以我媽又犯了難。
按她的意思,上完戶口她倆直接離婚就行,然后將我送回老家,她去打工還債。
但老高搖了搖頭,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本新華字典和好些個給我準備的小衣服。
「她是你的孩子,先取個名字吧。」
我媽看著他,咬著嘴唇說對不起。
老高又搖了搖頭,說沒事,他和孩子打交道多,能養得好。
他說我媽命苦,就別讓我也跟著命苦了。
最終,兩個人也沒有離婚,就這麼搭上了伙。
我也跟著我媽的姓,被起了個名字叫梁如。
「如什麼就在她自己,如天如地也行,沒本事如草如花也成,再不濟,如地瓜蘿卜也沒事。
」
老高被這個解釋逗得直樂,隔天就去給我上好了戶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