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撿起一塊小石子,丟進湖中。
風很小,湖面泛起一圈一圈漣漪。
我又撿了一塊石頭重重丟進湖中,這一下,之前的漣漪被后面的石子砸壞了。
倒有幾分波濤洶涌的意味。
「對于我們這樣的人家,最重要的便是安居樂業。若一朝起戰,我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呢?無從可知。但就像這兩塊小石頭一樣,后面這塊勢必會毀壞前面那塊石子的波瀾,所以阿瞞妄猜,我們的生活也會被打亂。
「何況,主張和平并非怯了,骨頭軟了,相反,我們正是不懼匈奴,所以才敢提出和議。我們大可休養幾年,等下次再攻打匈奴,勝率定會上升。」
阿公沉默了。
半晌輕聲問,「可是,我朝在休養生息,匈奴也在休養生息,若不一舉拿下,豈不是放虎歸山?」
我笑了起來。
「阿公,您和阿瞞說這個,阿瞞可聽不懂。但阿瞞信任陛下。您自個兒說說,您信不信您的孫子?」
我們這位陛下少時便初有英名,登基堪堪八年,又做出無數豐功偉績。
他的圣賢之道,為史書所載。
有這樣一位陛下,我又何須擔心?
「阿瞞啊阿瞞,你還真是心思通透。我不如你。」
我吐了吐舌,挽上阿公的手。
「那您多喝幾碗羊肉湯,也能變聰明。」
阿公哈哈大笑。
「是也是也,那羊肉湯,我小老頭可是飽飽喝了兩個月,以后我小老頭還要飽飽地喝。」
「好嘞!」
21
圣上要懲治裴軒和王大娘,他問我有何想法。
「患難妻不下堂,他裴軒一朝得勢就和你和離,實在可恨。王氏也是他授意針對你的,他已經交代了,他嫉妒你的鋪子生意紅火,又怕你另嫁,所以才安排王氏滋事。
」
原是這樣。
我斂下睫,心中浮起幾分譏誚。
同樣都是救人,但人與人,卻完全不同。
當年,阿娘用兩碗羊肉湯,救了裴軒和裴軒母親的命,故而才許娃娃親。
否則,一介商女怎能和讀書人議親?
我又想起洞房花燭那夜,裴軒許諾我一世一雙人時的神情,是何等鄭重。
總角之宴,言笑晏晏。
信誓旦旦,不思其反。
少時我纏著裴軒念詩,他不勝其煩,終于念了一首詩。
正是這首。
他的嗓音很好聽,故而我記了很多年。
初時不知何意,如今卻是詩中人。
蹉跎了三年,終究是錯得離譜!
裴軒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,所以才忍心一遍遍傷害我。
阿婆和阿娘說過,她們的阿瞞心最善。
可是,阿瞞也會委屈,也有情緒。
所以我跪下一拜。
「陛下做主便好。」
皇帝替我做主即可,我不多懲他,也不少罰他。
一切全憑陛下之意。
最終,皇帝擬旨關了王大娘半年,裴軒和其妻和離,革官流放邊疆。
阿公噔噔噔跑來告訴我時,還滿臉憤憤。
「要我說就該讓他們兩個人千刀萬剮!」
我附和道:「嗯嗯。」
但我想,這個結局已經很好很好啦。
22
皇帝和阿公都想讓我留在宮里當御廚。
可是,就如我對繡花小姑娘所言,所有和權貴沾邊的事,都不會是什麼好事。
我和阿公僅僅相處兩個月,雖說我救了他的命,可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。
除了我,清街也會有許許多多人會上前攙一把。
所以,這不算什麼。
何況,我在宮里名為御廚,但倘若我受了欺負,阿公定會為我出頭。
如此一定會壞了規矩。
我能讓阿公為我出頭一次、兩次,可是能讓他為我出頭五六次嗎?
不能。
我也怕壞了他和皇帝之間的感情。
故而我提出回程氏鋪子。
阿公卻像個小孩般,一會兒阻撓,一會兒哎喲喲喊疼,就是不讓我出宮。
我佯作生氣,阿公還是癟著嘴,胡子氣呼呼往上飛。
「小阿瞞,你是不是和我小老頭生疏了,不然為什麼一定要走!」
我嘆了一聲。
「既然您舍不得我,那便同阿瞞出宮。」
阿公一下子緘默了。
「阿公,您在宮中有留戀的人與物,阿瞞也有。阿瞞的阿婆和阿娘做羊肉湯的最初目的,是給百姓們做上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湯,所以,阿瞞亦然。」
阿公見撒潑無用,踱著步子長吁短嘆。
我溫聲道:「阿瞞雖沒有留在宮中,但也可保留阿瞞的御廚頭銜,這樣阿瞞便可時時入宮來看您,您也可以來宮外看阿瞞。」
阿公的眼睛立馬又亮了起來,「你真愿意當個小小御廚?」
我笑了笑。
「阿瞞從前哪敢想當御廚,現在我能當上御廚,還是托您的福。」
阿公連說了三個好,渾濁的眼隱隱有淚意。
「小阿瞞啊,阿公糊涂了。
「我小老頭還在想封你個公主還是什麼,或者讓你嫁給我那蠢笨的孫兒也好,可是我那孫兒卻說,你心思澄澈,只怕不會愿意拘束宮中,不如先以御廚之名招你入宮,再作其他打算。
「現下看來,我那孫兒說得沒錯。小阿瞞,你當真是世上頂好頂好的姑娘。」
我裝作惶恐,擺了擺手。
「您可折煞阿瞞了。阿瞞還是想姓程,若阿瞞真當了公主,只怕阿婆和娘親不肯入阿瞞夢里來嘞!」
阿公哈哈大笑。
我望著他略佝僂的腰和花白的鬢,心里微微一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