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娘終究是沒忍住,伸出手惡狠狠地捶了我一下。
「是你個蠢丫頭想不通。我只是聽你嫂子說得有理,如今你二叔父升任太守,程三郎不看僧面看佛面,將來也不會慢待你,我才和你爹一合計,想著不如遂了你心愿便罷了。」
我便知是嫂子從中斡旋。
和娘膩歪了好一陣后,我一出門便去尋嫂子。
她和幾個管事的在前院說話,我便在后堂等了會兒她。
我想起我娘說的,像劉芳景這樣的姑娘,從小當作當家主母養育,即便如今她不想管事,她見著那些失規矩、沒體統的,也會忍不住操心的。
「有人生來勞碌命,有人生來享清閑。」我娘曾在家宴上說這話,意有所指,我、大哥和爹默契地低頭吃飯,誰也不敢接話茬。
嫂子忙罷回來,老遠便招呼丫鬟去端幾盤我愛吃的蜜餞瓜果來,我見狀忍俊不禁,取出帕子為她擦拭額上汗。
「嫂子,江南岸的夏天不比江北涼爽,保不齊就中暑了,你快坐下緩一緩。」
我拉著她的手,和她并肩坐在榻前。
她似是知道我想說什麼,她向來看不得我淚眼盈盈的模樣,搶先道:「那醫女與你投緣,跟著你一起去程府,我也安心些。」
她嘆了一聲,「我也不知我做得對不對,我只覺得,姑娘家能嫁意中人,至少也占著一樣情字,所以盡力撮合。只怕是我掂量不清。」
我不知該說什麼好,感動盈滿心頭,沒忍住,窩進了嫂子的懷中。
「嫂子,有你一個,抵得上我大哥千百個了,這個家沒你得散。」
嫂子被我的話逗笑了,笑著笑著卻干嘔起來。
我只當她是中暑了,忙叫來醫女開消暑的藥方。
誰知醫女診過后,居然說是有喜了。
闔家歡樂,唯我伏在她榻邊,滿心憂慮。
「嫂子,都說女兒家生孩子是在鬼門關前走一遭,你可千萬養好身子。」
她伸出手,撫平我的眉心,反過來寬慰我:「松月,愿我養個和你一樣嫻靜乖巧的孩子,我便不白遭這罪。」
我頭一次覺得,被人夸乖巧,并不讓我難過,反而滿心溫暖。
爹娘后來還是為我去主動談了親事,想來程頌是當真不看僧面看佛面,應了下來,婚期就定在孟冬十月。
彼時,嫂子的孕身已顯,她放心不下,還是跟著娘為我備嫁妝。
嫂子甚至修書一封去了江北,她對我神秘一笑,說為我請了個好工匠,要為我制個寶貝。
大哥的腿終于休養利索了,也為著我的婚事,成日跑進跑出的。
我兄妹倆,打鬧歸打鬧,真遇上大事,倒也不坑害自家人。
所以直至我快出嫁時,我大哥還避開眾人對我說道:「程三郎做事是心細如發的,但有時候,人太過周全,便顯得沒人情味了。」
我笑他:「你是有人情味,拉著心上人去刁難大嫂。」
大哥撇撇嘴:「我這事兒是做糟了,想要個兩全,終究沒兩全。但你可以呀,何必非委屈自己呢,家里又不是養不起你。」
「我也沒覺得委屈,程二姐姐嫁你這樣的,不都心甘情愿的嗎?」
大哥被我夾槍帶棒說得語塞:「得,好言難勸該死的鬼。」
他似是覺得自己話說重了,拍了拍臉,「什麼該死不該死的。你但凡受點委屈就往家里來,你早上挨他一句數落,不到晌午飯,我的巴掌就得落他程三的臉上!」
說罷,大哥氣呼呼地走了,留我暗自偷笑。
大哥定然是沒舅舅們的魄力的,他長這麼大,和我一樣怕沾惹是非,何曾出手打過什麼人。
因為軟弱,所以對誰都于心不忍,既不想拂了江北劉氏的顏面,又不愿傷了青梅竹馬的心,這才致使他在娶妻納妾這事兒上處理得頭昏腦漲。
好在大哥在大事上有譜,他也從沒覺得程綺能替代嫂子管家,所以多數時候,程綺鬧不到臺面上,就已被大哥熄了火。
一直到我出嫁那日,我都還在叮囑大哥:「你對嫂子好一些,她如今身子重,天氣也漸涼了,你別委屈了她。」
大哥一連聲應著:「這話聽得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了,在咱們家里,我地位還沒你高,我哪有本事欺負芳景呢。」
眼見著我要出嫁了,大哥還想和我拌嘴,嫂子便將他趕了出去,留下陪我最后的片刻。
嫂子親手將一只舉世罕有的白玉絞絲鐲,戴到了我的手上,這便是她說的特意找工匠為我制的出嫁禮。
她笑道:「我在家中原是最小的姑娘,底下沒有妹妹,只收到哥哥姐姐們的贈禮,從沒給別人備過。如今送你出嫁,我也再想不到好東西了,只愿你不嫌棄。」
我小心翼翼環住她的腰身,沖著她的孕肚說道:「小娃娃,你可要順順利利出來,別折騰你娘。你娘是菩薩一樣的人,你若讓她受了苦,我將來可要做個惡姑母了。」
嫂子忍俊不禁,還想再囑托我一些話,卻聽外間傳來鼓樂聲,我該啟程上轎了。
最后一眼,她站在我的院子門邊,沖我安靜地揮了揮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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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怎的,我突然有了離家的實感,沒忍住鼻腔一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