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都是那麼諷刺。

張素瓊拿來毛巾給我擦臉，我看到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滑過一滴淚。 

我對她搖頭。   

她看著我，不懂什麼意思。 

「奶……別……喝藥，太痛。」 

說完我就偏過頭暈了過去。 

不知道暈了多久，我又夢見我在天上飛。

飛了好久，不知道在哪里著陸。

我夢見張素瓊揪著我的耳朵罵我小孬貨。 

又夢見那個冰天雪地的莊稼地里，張素瓊揮舞著玉米桿子驅趕野狗。   

我好累，連睜眼都做不到。 

我飛到一戶人家，看到一個老太婆正在院子里給一個小女孩抓頭上的虱子。 

女孩捂著頭大喊「奶你輕點兒！」

我終于停在圍墻上，用力地睜開眼。 

一睜眼，嘴里就噴出血。 

張素瓊趕忙拿臉盆過來接，血沾滿了她的圍裙。

我好痛，身體像被一萬只螞蟻啃咬。   

嘴唇干得起皮，張素瓊拿來棉簽在我的嘴巴周圍擦拭。 

屋子里好像籠罩著陰影，看我看不清。 

但是我看到蜂窩煤快燒完了。指了指蜂窩煤的的方向。

張素瓊是個沒文化的人，又粗鄙不堪。 

完全不懂我的意思。 

只好把頭湊過來，我動了動嘴巴。

發現異常困難。

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來：「買蜂窩煤。」

張素瓊聽到后，擰了擰毛巾。

「買來干啥？又用不上了。」

不知道張素瓊是什麼意思，我也沒精力去想了。

我吃不下東西，只能用嘴砸巴點水。

張素瓊也不開火了，用水泡了一點冷飯就將就對付了。

這家好像永久的沉寂下去了。

第二天張素瓊找村里的人來收走了家里的所有牲畜。

家里就只剩我們兩個活物，哦不對，和一個半死不活的我。

賣了一筆錢，再去小賣部買了點我愛吃的芙蓉膏。

但是我吃不下，張素瓊只是擺在我的面前。

我的身體越來越沉重，耳邊張素瓊的聲音越來越小。

我又暈了過去。

再次醒來已經是黃昏，天邊的火燒云照在我床邊的鏡子上。

張素瓊在桌子上擺了四副碗筷，一盤豬頭肉，還有一瓶燒酒。

我看著她舉起酒杯，對著天對著地敬了一下。

然后仰頭喝完，有種悲壯的氣勢。

四肢已經動不了了，只能動動眼珠子。

張素瓊越來越小了，佝僂著身子。

眼睛我看不清了，在桌子上摸了好久，才找到筷子。

一個人在桌子上喃喃自語。

「下輩子不要丟Ţų₀下我了，你們怎麼都比我先走？」

「太苦了，太苦了。」

抬手抹了把眼淚，仿佛又控制不住，嚎啕大哭起來。

「老天爺你怎麼這麼狠心？把我一個老太婆留在世上。」

「活不下去咧。活不下去。」

我的眼角滑過一滴淚，慢慢的，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。

張素瓊聽到了響動，坐到我的床邊。

手掌摸摸我的額頭，是熟悉的觸感。

「臘月的羊，哭斷了腸，怪不得你爹娘不要你。」

「你也別怪我老太婆，我歲數大了，連自己都顧不了，爬上三輪車都費勁咧。」

「哎，我死了你怎麼辦？尋思給你找個好婆家Ṭű̂ₓ，雖說不是富貴人家，但也能過安穩日子。」

「奶沒念過書，也是早早地嫁人了。」

「小洋，你咋這麼想不開？你是要讓我贖罪一輩子也贖不完吶！」

「算了，不說了，奶明天帶你去春游，就是你上次沒去成的那座山。」

我點點頭，心里暗自發誓，明天一定要醒過來。

07

我快要聽不到聲音了。

第二天張素瓊找來鄰居幫忙, 將我搬到三輪車上。

車上墊了棉絮，還給我放了個枕頭。

我躺在上面, 雙腳懸在車子外面。

「剛撿到你才這麼長。」

張素瓊用雙手比劃了一個長度。

「現在都這麼大了！我們小洋喲。」

然后蹣跚著爬上三輪車, 三輪車很難蹬, 因為我之前蹬過。

幾十年的老物件了, 蹬起來嘎吱嘎吱響。

張素瓊腿腳已經不靈活了, 只能蹬半圈。

騎得很慢, 我躺在三輪車里, 任由日光照射著我的眼睛。

騎到村里的學校, 張素瓊停了下來。

轉頭對我說：「到小洋的學校嘍，咱們小洋下輩子一定能上大學。」

也不管我聽見沒有, 有轉身繼續蹬。

蹬到一處山坡，張素瓊實在蹬不住了。

我們就停在山腰上, 可春游的地方在山頂。

算了，原諒老太婆。

張素瓊在我頭后面墊了個草堆, 也邁進三輪車里，和我依偎在一起。

撈起我的手掌, 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看。

「小洋命苦喲, 下輩子投生到好人家。」

「老太爺保佑, 下輩子別讓小洋吃苦了。」

微風出來, 陽光溫暖地打在我的身上。

靠著張素瓊，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翠綠草坪。

和春游那天一樣, 天氣好得不得了。

而那天, 我只能躲在家里的衣柜面前哭。

埋怨張素瓊見錢眼開。

可是已經回不去了，但現在張素瓊在我身旁。

我覺得異常溫暖。

我仿佛又看到張素瓊在煤油燈下面給我縫秋褲的場景。

燈光微亮, 我躺在被窩里支著腦袋。

一本正經地對張素瓊說。

「奶，明天早上可以吃個雞蛋嗎？」

想到這些, 我彎了彎嘴角。

腦袋貼了貼張素瓊的胸口，然后在她懷里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。

張素瓊用買牲畜的錢給我辦了后事。

將我葬在她老頭兒子的墓旁邊。

張素瓊又變成一個人了, 一言不發地將院子里的草除干凈。

又把屋子里收拾了一遍，然后坐在院子里發呆。

沒有雞啊鴨的哇哇亂叫，院子里安靜極了。

就這樣坐到太陽下山, 門外傳來嬉笑打鬧的聲音, 孩子們放學了。

張素瓊關上門，去屋子里做飯。

還剩半桶米, 一個蜂窩煤, 菜也吃完了。

正好, 張素瓊心想。

用半桶米給自己做了一頓飯后，蜂窩煤永久地熄滅了。

張素瓊吃了飯，點著煤油燈, 在院子里走了幾圈。

等到煤油燈燃盡，抹黑去床上睡了。

這一覺很短，天還沒亮, 就醒了過來。

張素瓊還習慣性拍拍身旁, 但身旁卻冷冰冰。

起身洗把臉, 將屋子里的電全部斷了。

拿掃把認認真真把屋子掃了一遍，蹬著三輪車出門了。

不知道要去哪兒，就一直蹬。

直到雙腿發僵, 張素瓊停在了三個墳包旁邊。

脫掉厚重的外套，掏出一個瓶子。

然后仰頭喝下，三輪車還在旁邊。

張素瓊終于和她最想念的人團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