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他原是要去替巷子里的一戶人家送豆腐,不過三文錢的生意,卻被那戶人家的孩子污蔑偷了院子里的臘肉。
因著不會說話,他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。
數九寒冬里,江照被那伙孩子堵在巷口,出不去,退不得。
眼見著手中還未來得及送的其他生意要被耽擱,他急得不行,他和阿姐還指著這些銀錢吃飯呢。
萬般慌亂之下,他護著豆腐想要沖出去。
可老天不會憐惜弱者,江照被攔了回來,拳頭要落在他身上的前一刻,我出現了。
彼時我六歲,阿娘還未曾想過要嬌養我,因此我被每日三頓的骨頭湯喂得身強力壯。
甚至衣襟處還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,那是替我爹接豬血時沾染上的。
可那些孩子哪里知道,見了我便如同見了羅剎惡鬼一般,一哄而散。
江照就此得救。
我哪里會曉得,這樁泥點子般不起眼的小事兒,會讓江照將我放在心里許多年。
若是我曉得,我一定會揪起瘦的雞崽子一般的江照,將他提到我家里。
也一日三頓的喂他骨頭湯,然后告訴他:「喂,小蘿卜頭,日后要是有人再欺負你,便來尋我。」
畢竟,江照喜歡的,不是那個嬌柔纖弱的張青禾,而是身強力壯,神兵天降的張青禾。
這似乎是件很怪異的事情,可我還是忍不住彎了唇角。
原來,被江照喜歡。
是件很值得開心的事情。
11
阿姐出嫁后,豆腐坊的生意便徹底落到我和江照肩上。
如今雖只是我們倆操持,可我私底下同江照商量了,決議將豆腐坊每月的分紅拿出一半給阿姐。
畢竟李安闊綽是李安的事情,阿姐也得有些私產傍身,這樣腰板才能挺得直。
豆腐坊生意好,要做的澆頭也越來越多。
我沒再好意思從阿爹那里白拿豬肉,但給些銀錢總顯得見外。
江照聞言什麼也沒說,只三五日便打一壺梨花白提去給阿爹,就當是抵了肉錢。
阿爹倒是高興的很,逢人便說,自己雖生了個女兒,卻也白得了個兒子,實在劃算。
阿娘起先也十分欣慰,可江照是個直楞的,見阿爹夸他,打酒的次數便越來越頻繁。
于是街頭巷尾的鄰居便常常能瞧見,醉酒的阿爹虛晃著刀剁肉,刀刀擦著指尖過。
阿娘嚇得不輕,關起門來噼里啪啦了幾回,阿爹便老實了,再也未曾醉酒賣過豬肉。
秋風掃去落葉,霜露帶來寒氣。
不知不覺又是一年初冬,我和江照晨起開鋪子時,隱約瞧見廊下睡著一個人。
如今登州繁榮,罕見乞丐,因著怕是哪家走失的醉漢,江照便去查看。
誰知松散的發髻拂開,露出一張熟悉的臉。
竟是玉娘!
她衣衫襤褸,形容枯槁,早沒了從前貌美的模樣。
我思慮再三,還是替她換了身衣裳,又草草給她梳洗了一番,這才送她回了家。
不為旁的,我想,沒有哪一個做娘的,會愿意瞧見女兒落魄。
誰知剛將她送回去,第二日,玉娘便被趕了出來。
王嬸站在巷口,罵的腌臜:「哪家來的下賤坯子,也敢進我家的門?也不瞧瞧自己那三兩重的骨頭配不配!」
玉娘哭著叫娘,卻被她推開兩丈遠:「我女兒?我女兒在宿州大宅子里頭做女使呢,怎麼會是你?走走走,莫要臟污了我家的門檻。
」
任憑玉娘哭得如何凄慘,她都不動如山。
眾人面面相覷,玉娘自幼在巷子里長大,他們怎麼會認不出她?
我看不下去,上前兩步,將她拉扯起來:「玉娘,你餓不餓,我家里燉了鯽魚豆腐,你要不先吃些再……」
玉娘推開我,癲狂的笑了起來。
口中斷斷續續吐出的詞句,拼湊出一個凄慘的故事。
原來她那時上的船,并未將她帶去宿州。
而是一路南下,再南下,將她送入了江南最有名的瘦馬院。
她做了兩年瘦馬,抵死逃回故鄉,想要告訴她娘,她們母女都被騙了。
她想要訴苦,想要撫慰,也想要接納。
可那扇院門惡狠狠的關上了,將她隔絕在方寸之外。
永墮閻羅。
玉娘站起身,單薄的身子像是一根蘆葦,在寒風里顫啊顫的。
然后她帶著淚意的眼落到我身上,彎唇笑了。
「幸好……青禾……幸好……」
心里似乎有密密麻麻的細針在扎,我渾身震顫。
跑回院子里想給她找一件厚實的外衫,可等我轉個身回來,玉娘卻不見了。
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。
即便她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走的,可是沒人在意。
他們在意的,只是附著在玉娘身上那樁香艷的往事。
茶余飯后放在嘴里嚼巴嚼巴,然后吐掉。
像是一團摒棄不要的豆渣。
第二日,護城河里打撈起一具浮尸。
是玉娘。
玉娘就是那團豆渣。
12
玉娘死后,我病了一場。
病得不重,阿娘卻心疼的緊,又開始一日三頓骨頭湯的喂我。
我強撐著笑她:「阿娘從前那般在意我的容色,想將我養成嬌滴滴的美人兒, 如今怎麼就不怕這骨頭湯給我貼肥膘了?」
阿娘嘆了口氣,眉頭打成一個結。